白狐嫁衣（4）

2007年，中/国上京。

“哥哥！”

“出去。”

遭到驱逐的小女孩吐了吐舌头，露出十足的委屈神色来：“哥哥……”

书架下，熏炉烟雾袅袅。泼墨山水画中挥毫千里，洋洋洒洒江山沟壑，水波浪涛，一架小竹桥，僧侣行其上。

蓝衣男孩斜倚在竹塌上，手里攥着一把檀木折扇，另一只手里卷着一本书，低下头时看得见他的唇冷硬抿起的弧度。

一月份，上京已经很冷了，雪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被七零八落的脚印踩得肮脏而乱，简单来说……就是……脏乱差。

女孩趴在矮几前，琥珀色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便宜哥哥：“哥哥你从宋家回来啊？”

“嗯。嗯？”

“有没有争取到联姻啊？”

“需要争取吗？”

女孩登时犯了难：他这意思到底是“我不想争取”还是“不用我争取宋家也会自动送上门”还是“这事对我来说十拿九稳”？呜哇最讨厌哥哥这种说话模棱两可的人了！

“哥哥——”她不死心地拉长了尾音，“你到底有没有争取到啊？”

男孩从书卷后看了她一眼：“你希望我争取不到。”

啊啊——说好的要做彼此的小天使呢！不要这么随便就挑伤疤捅刀子好吗！

大家族里，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当家少主一般会和自己的表妹成亲。当然，和自己长辈认养的义女成亲也是有一定可能的，虽然这样会提高血亲变异率，但不失为一种保持家族血统纯洁度的好办法。

这个女孩的哥哥唐晓翼，就是近亲结婚的产物。

啧啧啧，哥哥长得真是好看，就是听说有隐疾，是什么隐疾呢……女孩依然趴在矮几上，唐晓翼依然倚在竹塌上。

最后他终于受不了女孩堪比X光的炙热目光了，站起来用扇子向门外挥一挥：“出去出去。”

“哥哥，哥哥，”女孩喊这么几声喊得自己都快化了，酥酥麻麻的，“你会不会娶我啊？”

哥哥很明显呛了一下，女孩很受伤。她离开矮几，向门口退去，唐晓翼翻了个身继续看他的书，冷不防听见女孩在说：

“……宋朴，宋家直系大小姐，1998年生人……今年九岁，哎呀哥哥，这位就是你的联姻对象？”

唐晓翼没吭声，抬起手一撇，扇子脱手正好打到女孩右边小腿，她被这一股剧痛击中，登时跪倒在地，浑身颤抖着拜伏下去。

“唐欣，以后别说我没提醒你，”他把书扣在矮几上，支起身子，手肘撑在扶手上看着她，“那个女人不是你惹得起的。”

为什么惹不起呢？

过后唐欣无论想多少次都无法明白，为什么只有十岁的哥哥会露出那样的眼神，会用那样的语气。她捡起那把檀木扇子，打开它，看见雪白绢面上龙飞凤舞三个大毛笔字：杀、雅、信。

杀。三分啸剑气，夜半钟鸣，寒霜侵骨。

雅。七分酿月光，日光倾颓，深谭怪论。

信。百年订婚姻，忠诚不渝，注死注生。(1)

五年后真正见到宋朴其人，真的觉得她是殊荣。明明不是一个十分漂亮明媚的人，偏偏为什么，有那么幸运的人生。

哥哥怎么可能争取到联姻，宋家避唐家不及，视其为洪水猛兽，为了避开唐家竟不惜牺牲巨大，……将目标人物直接开除出了祖籍。

有什么原因，才令宋家天性里对唐家有一种胆怯心理呢？

唐欣心中酸涩，把扇子放在矮几上，对着矮几慢慢地跪了下去。

承认吧，唐欣，你就是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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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欣？唐欣？”我不确定地叫着她，她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宋朴大小姐。”

“我们现在在哪里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刚唐欣回神时看我的眼神……很恐怖。

一望空阔，于空白之中以黑色签字笔描摹绘画出淬毒的美人，一颦一笑都是罪恶。

她对我有出于本能的敌意，还是说她对谁都有出于本能的敌意？啊奇怪的唐家人。

她环顾四周，两脚一蹬跳上一棵巨型灵芝的伞盖，口吻很无所谓：“神农百草园啊。”

……神农百草园？就是广告上冬虫夏草的诞生地？我站在伞盖上往下望，只是这么一眼就吓得我差点从伞盖上掉下去。

暗棕色的柔软的伞盖下，汹涌着大片黑色虫子般的奇怪物体，它们仿佛是活着的，一如之前经历过的培养液海洋，无声耸动着。坚硬的躯干上看得出奇怪的凸起，甚至像节肢动物一般有分明的节段，这些外形特征只是……让它们更像虫子了……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冬虫夏草般的生物，缩在那个地方真的动都不敢动。怂是怂了点，可是我——从小就害怕这些虫子啊啊啊啊啊！

我怕得直打哆嗦，衣袖蒙在脸上以示屈辱，真丢人，居然在一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女孩子面前这么狼狈这么猥/琐，真难过。谁帮我求心理阴影面积啊喂！

趴在伞盖上就能发现这虫海并不是完全寂静的，隐隐约约听得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安地扭动着摩擦着。它们也有情绪，它们……很焦躁。

为什么焦躁？

……是因为某人的到来吗？

我极力克服自己的腿软与心慌，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远远的就看见了狼王和唐晓翼。

还有之前撞过我的小男孩以及与他同行的小女孩，一只短毛白小狗，两个没见过的一胖一瘦的男孩……不要告诉我这是他们DODO冒险队的华丽阵容。比起羽之冒险队，DODO冒险队真是落魄啊……捉襟见肘。

不过有个唐晓翼拉高他们的酷炫值，也算黄金单身汉……呸，什么东西。

我离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地势又比他们高，就算蹲着他们也看不见我，因此我放心地趴着，竖起耳朵注意听着他们的谈话。

滤去孩子们叽叽喳喳一无是处的插科打诨后，真正有用的消息主要来源于队伍里唯一的女生和空降他们身边的唐晓翼。那只探索者模样的小狗反而不出众，一味地盯着洛基看，几乎要把自己眼珠子都盯得掉下来。

可惜我看不清它那小眼神，大概会是一个非常魔怔的表情包。

我静静地把自己撑起来，先把双腿曲起垫在身下，慢慢地用双手支起身子，顺便示威性地抖了抖头发。唐晓翼和洛基是肯定看到我了，洛基还咧开嘴笑了一下——如果它的确在笑。

唐晓翼仍然不记得我，把我当成个工作人员，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那边孩子们却不消停，那个小胖子笑眯眯地伸手向那片虫海……

天，不愧是男孩子，一点也不怕这些模样恶心的东西。

不过这些东西都是唐晓翼的财产，身为妹妹的唐欣怎么可能会让这小胖子抢了自己哥哥的钱，于是下一刻，一声凄厉的女孩叫声响了起来——“不！不能摘虫草！快住手！”

孩子们都被吓了一跳，那小胖子更是吓得不行，手一抖已拽了半根虫草下来。

小胖子：“……”

唐欣见状，怪叫一声，十分逼真：“你们……你们这些小偷……偷摘了神农的虫草……很快就要死在这里了！”这句话应该转换一下：你们偷了我哥哥的钱，你们去死。

眼见这小姑娘身体抖得像筛糠，手指塞进自己嘴里防止自己尖叫出声，惨白惨白的瓷面具，被昏暗光线一晃更显得可怖。哇高级演技啊。我在心里感叹一声，正想着“唐家人真厉害”，猛地就看见做哥哥的一个箭步冲到妹妹面前，厉声喝问：“你什么意思？讲清楚！”

唐欣看起来好像真的吓得不行，但其实人爆笑时与害怕时身体的抖动频率差不多，我怀疑她隐藏在面具下的那张面孔笑得两眼弯成月牙儿：“你们偷摘圣药，触犯了地下商城的禁令，会受到‘身披金丝嫁衣’的死刑的惩罚！公主马上就要来处死你们了。你们难道没有听到鬼公主木偶审判团的銮铃声吗？！”

说完，唐欣急速退场，钻到伞盖下用衣袖包住自己的脑袋，留给呆愣的孩子们一个完美的瑟瑟发抖的背影，狐狸面具嘲讽的盖在上面。

这场戏看得我一脸茫然不知所措，这俩兄妹未免太默契了，也许还有唐欣面具的功劳。

孩子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侧耳聆听着周围动静，我也是同样的反应——唐欣妹妹，哪来的銮铃声呀？

很快我就知道唐家人从不打空头算盘。

当我目睹一群人从天而降恍若催命鬼神时，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为首高瘦男子趾高气扬，戴着一副猫面具真以为自己是抓鼠标兵：“散开，散开，不要挡路！”见他大摇大摆地走着，颇有民国剧里在赌场一掷千金人傻钱多的豪客的风度。

“该死，又是这个猫面具！他又想来害我们了！”小胖子登时翻脸，手里捏着不知道从哪来的一块石头，对准猫面具砸过去。哎呀不出所料的正中猫面具天灵盖啊。我看着都觉得疼。

猫面具气急败坏地一挥手，王霸之气尽显，于不经意的无意识动作中微微透露出一点君临天下的气势……好了我真的编不下去了。他就这么振臂一呼，那群红衣面具人俱接近DODO冒险队，每个人袖子里仿佛都藏着一个銮铃，轻轻一晃就是一阵索命铃声，叮叮当当吵个不停。我捂住耳朵趴在伞盖上内心依然很崩溃，妈妈呀我能不接这个记录官任务了吗，没人告诉我接这个任务还要买人身安全险啊。

“你们不但违拗公主殿下的命令！现在竟然还敢偷摘虫草！我、我将代表公主殿下宣布，判你们受‘金丝嫁衣’之刑！”

这位走狗，您说话都结巴，确定是一位合格的鬼公主走狗吗！我立刻在心里打了一遍草稿，这一部分的小标题就叫“DODO冒险队智斗鬼公主走狗”！

“你这个害人不浅的坏蛋！”只见那个黑发小男孩热血沸腾地对着猫面具大吼大叫着，我心里觉得这没啥实质用处，逞一时威风，等你小子被整残。

果然，猫面具命令一下，红衣面具人便有几个开始逼近孩子们，他们伸直的手臂骨骼分明，只是一层皮包骨而已，动作十分机械化。我脑袋里猛然就出现了一个恐怖的想法，可是这个想法不很清晰，我……

“嗷呜——”狼王一声气壮山河的长啸，十分应景的荡漾起来，抬起前爪随时准备扫倒前面的几个人。不料那边猫面具凶狠地大叫一句“住手”，从裤袋里拔出一把手/枪指着黑发小男孩：“识相的，都别动！”

你有胆你开枪！你要真这么狠之前说话何必结巴！

被枪指住的男孩根本不敢动，整个人僵在那里，表情都像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般，一张脸憋成了绿色。

“你们几个，把手举起来，都站到这儿背对着我！”猫面具大概是个警匪片看多了的货色，见自己暂时占了上风便再接再厉，指挥着令DODO冒险队其他成员称为被自己挟持的人质。见孩子们都相当配合，猫面具一时间有些飘飘然起来，狞笑着看向一直都满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唐晓翼：“该你们了！”

……我的天大哥你自己看看这孩子和你身高才差多少，人家一米六的时候能放倒一米七的成年男人，现在人家一米七放倒你一个一米七还不是举手之间……

我正准备看猫面具的笑话及唐晓翼的个人秀，谁知唐大爷反而不动手了，径冷笑了一声：“呵，你当我是笨蛋吗？我干吗陪他们送死？”

说得好！我真想给他来段掌声。堂堂世界冒险协会总管大人怎么可能这么没担当，做了事你要负责，怎么可以吃干抹净拍拍屁股就走人。下一刻，他口气恶劣地对着可怜兮兮的DODO冒险队说：“你们这是自作自受！既然你们这么顾及彼此的情谊，正好结伴去做鬼公主的木偶！放心，我会抽空去看你们表演的！”

要花钱的事谁会去做，谁这么看重和这群小屁孩的交情。……我估计这位大爷的内心写照是这样的。

说完，仿佛还怕自己不够伤人心一般，他弯腰掐住那只狗的脖子拎到自己面前，用他那双天生带笑的眼睛忧郁地看着它，那只狗被他这眼神看得浑身不舒服，露出獠牙打算咬他。唐晓翼弯起唇角心情大好地笑了笑，手一挥，正好把狗丢进黑发小男孩的怀里……

哎，他绝对是计算好了抛物线的，不然哪有这么准的人，他又不像是玩篮球的。

我心里对唐晓翼居然有那么一点点敬佩之情，全因为他丢东西准。

丢完东西，唐晓翼拍拍手就走，路过瑟缩在伞盖下的唐欣身边，一弯腰一伸手就把她提了起来，扔上狼王的背。结束剧本的唐欣抬起头看着我，向我伸出手：“请下来吧，宋朴大小姐。”

唐晓翼看也不看，说了一句：“小老虎。”

还没有长大的幼虎，没有任何攻击力，只知道模仿成体虎的动作，却不明白意义所在。

我自觉听懂了他的话，又觉得狼王背上坐三个人的确局促了些，犹豫着不肯下来。再一望DODO冒险队一众，已经被猫面具牵着鼻子走了。

啊……我是该跟上他们还是该跟唐家兄妹走呀？

见我没下来，唐欣只把手收回去，转而环住自己哥哥的腰，狼王也顿了顿，得到唐晓翼离开的示意后带着他们扬长而去。

喂喂喂，有没有搞错……这意思真是要我跟上DODO冒险队呀？

我的冷汗立马就出来了，探出头看了看伞盖下蠕动着的虫海：“……”

Are——you——kidding？！

注释：

(1)本段取自余光中先生的《寻李白》：

“酒放豪肠，七分酿成月光

“余下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及一句不知出处的摘抄：先注死，后注生，三百年前订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