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嫁衣（5）

“宋朴，”安迪瓦兰向我伸出手，“下来。”

“呜哇队长你还是跟我说英文吧……虽然我听不懂但也不用受你这发音不标准的国语折磨……”

“唔。”他眉毛一拧，安静地看着我，我也安静地看着他，末了他冷冷的一句：“Go die。”

听你的听你的！我很勉强，抓住他的手，他手一拽，另一只手一把搂住我的腰，一下子就把我掀下伞盖。

“麻烦。”他生硬地说，拉着我就往DODO冒险队的方向跑。

队长你怎么会知道他们在哪诶——我真是崇拜呢！

他人高腿长，又穿着方便行动的靴子，我之前被营养液浸湿的鞋袜仍有些濡濡的湿，跑起来十分不舒服，一直都跌跌撞撞地被他拽着跑。这片大型灵芝海大得仿佛没有尽头。

整个空间里只听得见我的喘气声与脚步声，我一开始还担心裙子会怎么样，很快就发现安迪瓦兰自始至终都没回过头，于是放下心任由他拖我去任何地方。

我耳边只有风声，虫群的窸窸窣窣声反而消失了。它们之前焦躁不安是因为某人的存在，而现在某人已经离开，它们恢复了自己的暂时休眠状态。

——这个“someone”指的是谁？

我很无聊的在心里把人头数起来。黑发小男孩、粉发小女孩、小胖子、话不多的小瘦子、短毛小狗、猫面具、那群傀儡、唐欣、洛基……还有唐晓翼和我。

安迪瓦兰出现后虫群就没有暴动了，要真说有关系那就是安迪瓦兰的出现安抚了虫群，而不是刺激了虫群。

我也不可能，我怕这群虫子，没理由它们也怕我。

DODO冒险队？别逗了，他们和虫子们第一次见面呢。

猫面具？虫群在他出现之前就在耸动了，他的时间对不上。

唐欣？唔，她和她哥哥都挺可疑的，洛基那么和蔼可亲怎么可能会是它呢=w=。

……等等宋朴你为什么要想这么奇怪的话题啊？！你变/态啊？！

此时我和安迪瓦兰已出了那片灵芝海，走到了一段街道上。这段街道十分狭隘，惨白黯然的灯光一打就是鬼片标准场景，高高竖起的白幡，下沿被撕裂，破破烂烂的挂在半空中。无名阴风吹过，檐下灯笼哗啦啦作响，我看清它们雪白的表面上写着一个“唐”字。

街道上很干净，没有一星半点的垃圾或落叶，有的只是在堆砌整齐的青石砖缝间生长蔓延出来的斑斑苔痕。不知从哪透露出来的雪白色的光照亮了这片区域，没有一个人，几个破败的木箱子堆在一起压着一匹破碎的锦缎。

“现在哪去。”安迪瓦兰开口果然废，我松开他的手沿着房屋向前走去，这些房屋的墙壁都集体向街道中心线倾斜，摇摇欲坠，岌岌可危。我转过头试图透过窗纸已破裂的雕窗窥伺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这一部分的小标题叫“寻找DODO冒险队之旅”。

“亚伦·亚伯拉。”我念出一个木牌上的名字，希冀的望着安迪瓦兰，“Who-is-he？”

“I-don't-know。”安迪瓦兰说着伸手来拉我，“与任务无关的人物尽量不接触，协会有规定，任务中不许以任何形式任何理由伤害或接触与任务无关的社会人员。”他用中文背起规定来倒是顺溜。

我离他远远的，并从心里感觉这位亚伦·亚伯拉并非“与任务无关的社会人员”。“你让我看看他，至少，”我出声争取他的同意，这会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优先争取他，“我有预感他是个突破口。”

安迪瓦兰脸上有笑，这个人居然在笑！什么意思！他说：“宋朴，你只是个记录官而已。”

宋朴，你只是个记录官而已。没有资格干预任务进行。

我被他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半天没吭声，低着头数着地上的青砖。远远地听见某人轻松踱步的哒哒声，这脚步声叫人想起宫廷剧里那些训练有素温柔优雅的妃嫔公主，而如今身处地下商城的我，只想得起一个人：那位鬼公主殿下……

说时迟那时快，安迪瓦兰逮住我的手一拉，把我拖到房屋间的夹缝里。我们俩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红衣小姑娘过去，她衣袂上的富贵牡丹开得正好，开到颓败，一无是处。

她一刀平的黑发发梢，绾成两股的发髻，鲜红的像是日本瓷娃娃的嘴唇，在路过我们身边时她那双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的确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眼神中森冷的锋利刺得我狠狠一个寒战。按照其他人的描述，这位鬼公主应该是很暴虐戾气的，更应杀人如麻、草菅人命，她明明是看到了我和安迪瓦兰，为什么没有让她的手下把我们两个扣下呢？

似乎是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安迪瓦兰把我的手一扣，压到我耳边说：“你想死我还不想死。”

从他口里呼出的湿热气体扑在我冰冷的耳廓上，我被他刺激得浑身都发起毛来，面上一阵火烧，挣扎着想摆脱他。不料安迪瓦兰真松了手，我原本全身的重心都压在他拉着我的那一点上，现在平衡被打破，我一个趔趄脱出阴影撞到街道上。红衣的鬼公主就在我前方，可是她仿佛看不见我一般，径直拉开一扇门走了进去。她的傀儡们还在门外，呆呆的一动不动，像是缺失了驱动能源的机器人。

我大着胆子向它们走去，想要分开它们。谁知我的手刚刚碰到一个傀儡后背，它尖叫一声飞快逃开，好像我身上有什么它避之不及的东西……我被它这一叫吓了一跳，见鬼公主并没出来教训我，自己先好奇起来：它们为什么这么避讳我呀？

好奇心驱使我用手再去碰另一个傀儡，它与第一个傀儡的反应如出一辙，甚至张口咬住了我的手。

我：“……”

它咬得很轻，只是用牙齿卡住我的手不让我抽出，而没有真的用牙齿嵌入。它的口腔十分干燥，我就像是把手伸入了抽奖箱或糖罐一类的东西，没有任何不适。不过被卡着手总归很怪异，我想把手抽出来，它却死死卡住不让我把手抽出，最后甚至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从喉咙里发出抽泣呜咽的声音。

天，你哭什么。我手足无措，只好让它咬着，闭上眼睛等死。

“让开让开，不要挡路……”突然响起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熟悉，猫面具路过我身边，擦着我的肩膀过去，我真的很想说大哥你看不见我吗！这时候被抓住也没关系了，我真不想被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咬住走不了啊。

我听见房屋里一阵嘈杂人声，一个女孩的高亢声音相当突兀：“白送给所有人？开什么玩笑！你们知道吗？唐家和殷家是几百年前的皇族后裔，但是我爷爷宁可带着我在贫苦的国家里流浪，也不愿说服唐家奶奶一起利用金丝真菌称霸世界！我才不要像他们那么愚蠢呢！像我这样出身高贵的人，凭什么要和你们这些贱民一样碌碌无为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看来这就是那位鬼公主了，公主病有点严重啊小朋友。皇族后裔又怎么样，现在是人民共和国，玩独裁建议你去美/国。出身高贵？人生来平等，你要真高贵那也是你家里高贵，跟你没关系，又不是你的出生而令你的家族高贵了。到底是孩子，心机再重城府再深也始终站在个人利益上考虑未来。

我觉得她每句话都是槽点，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听。她好像在对人说话：“给你们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吧！那张唐人街44号的VIP白金卡是属于大西洋船王的，既然他肯送给你们，那就说明你们之间的关系一定非同寻常……快，替我打个电话把他约到这里来！这是你最后活命的机会，变木偶还是打电话，二选一吧。”

回应她的当然是孩子们义愤填膺的腔调：

“你做梦！”

“不……不可能！”

“我们才不会再相信你呢！”

“你这个骗子，十恶不赦的骗子！”

完了我觉得再这么发展下去今天肯定要见血，我不能让记录对象出什么事，情急之中我只能拍拍那个咬住我的傀儡的面部，期待它能因为我这个小小的安抚而松开我。傀儡盯着我看了很久，突然大声地哽咽了一声，慢慢地松开颚部让我把手抽出来。

我更加觉得奇怪。这是什么情况？

但现在没有时间犹豫了，我上前几步伸手向猫面具的腰部摸去。其实我没指望我能把他的枪抢过来，可是我成功了。当我确定一个沉甸甸冷冰冰的东西已经被我牢牢握在手里时，我整个人从心理到生理都狠狠地颤抖了。

我、我拿到了枪对吗？我拿到了国家管制武器对吗？我平生第一次亲手握住枪了对吗？

此刻由不得我犹豫，就算我自己拿着也不能让猫面具拿出来害人。我望着猫面具的背影，刚想悄悄地慢慢地退出去，他猛然就察觉自己的枪不见了，立刻凶神恶煞地回过头，正好与我打了个照面。我被他这么一回头吓得肩膀一耸，急中生智抬起枪就按住他的眉心，拼命压低声音：“不想死就别声张！”

出乎我的意料的是，猫面具一见到我，他居然呆住了，一动不动地、死命地看着我，未了只剩下断断续续不成句子的喃喃：“宋寐之……九尾凤凰图……仿唐嫁衣……”

哦都是很有逼格的名词。我反而冷静下来，看来这猫面具暂时是被我的丑给制住了(……)，我挥了挥枪口示意他让开，他偏偏不动了，就拦在过道中间，口里依然在重复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心里烦，干脆用枪管打了他太阳穴一下，他一下子醒悟过来，对我露出了他一贯的丑恶嘴脸：“你这个小兔崽子……”

“猫面具！”那个小女孩的娇俏嗓音又响了起来，鬼公主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抓住猫面具的手，把他的手套拽下来，哆哆嗦嗦地从里面拿出个红色按钮。因为他们主仆二人拉拉扯扯闹得不可开交，我得以看清屋内情形。只见那黑发小男孩身上穿着可笑的金丝嫁衣，一脸的胜券在握，一见鬼公主拿到那红色按钮，他脸色突变，冷汗立马就出来了。他是险胜，现在恐怕会惨败。

“让我投降，门都没有！现在就来看看，究竟谁能笑到最后！”鬼公主近乎歇斯底里，竖起大拇指向按钮按去。电光火石间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斜刺里一声气壮山河的狼嚎，“喇呜——”和着“咣当！”，年度救生大戏就在我眼前上演。

灰尘粉末迭起若浪涛，隐约看得见洛基的庞大身躯，当然还有它那活宝主人扯着嗓子指挥的声音：“不会游泳的，都快跑！”

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突地又是一声巨响，血红色的潮水汹涌着泡沫浸漫过街道，其中还模模糊糊可以看清金丝们蜷缩着的尸体……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我感觉我脸上血色全无。唐家兄妹真的是一对天才疯子，居然把培养皿打开了。

目前没有什么时间也没有什么精力来追究法律责任道德意识，最重要的事情是逃命。我把枪往怀里一揣拔腿就跑，安迪瓦兰是已经遥遥领先于我了，猫面具更是首当其冲跑得那叫一个英姿飒爽奋不顾身，黑发小男孩似乎还大叫一声“跑啊！”，大批的傀儡们争先恐后地跑起来时真如万马奔腾百万雄师过大江……我的手臂被人一拉，是之前那个咬着我的傀儡。它冲我点点头，不由分说把我拉到它背上，它就这样背着我往入口处快速奔跑。

我趴在它背上，它跑步时特意照顾着我避免太大的颠簸，这样就会令我没有什么过于难受的感觉，可是它就需要默默地同时承受我的重量与身后潮水的汹涌澎湃之声……

我抓着它肩部的衣服不知道该说什么，想问它它是谁。可事到如今再问这么多已是徒劳，它闷头只知道狂奔，一路噔噔噔地快速冲上台阶，在血红潮水淹没至脚跟前将我放在了唐人街那古色古香的街道上。

外面天色昏暗，星宿黯然，唐人街五彩斑斓迷离闪动的霓虹灯照亮了每个人的面庞。我望着这个傀儡，伸出手想摘掉它的面具，它侧着脸轻轻避开。我突然喉口一酸，这些天来累积的负面情绪全面爆发，我抱住它声嘶力竭地干嚎着，但是没有眼泪：“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你是谁，为什么给我一种父亲一般可以依靠可以信任的感觉。

你是谁，为什么要咬住我的手，为什么要对着我呜咽，为什么要背着我跑路。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把脸埋在它散发着崭新气味的衣服里颤动着，它身体很僵硬，犹豫着怀疑着抬起手拍着我的后背，安抚着我。它不会说话，但肢体语言说明了它关心我。

那个答案越发清晰了——它是我的父亲。

父亲怎么可能死……他那么和蔼可亲的人，怎么可能会死！要死，要死也是，……也是我去死啊。

他不会死的，肯定不会死……尸体是假的骨灰是假的葬礼是假的，真正的父亲还活得好好的，他、他就在我面前！我……我真的很想您啊。

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感受到我的悲恸。如果是父亲，如果是父亲就一定能知道我的，他最了解我了，他……他……

可这个傀儡，它轻轻地推开我，用最简单的方式做了最令人难过的事情，它拒绝了我的亲近。我呆滞的看着它，它抬起脑袋逃避着我的眼光，最后它摸了摸我的头发，转身离去。它走向了一个穿着宝蓝色唐装的一字胡男人——鬼公主的父亲。

我目送着它与鬼公主父女一同离去，以奴仆的姿态退出了我的视线范围。

它……是谁？

-----

我宁愿相信是我移情了。

也许是这一年以来我太想念父亲了，直接导致我对任何一个有长辈感的男人都有这样的情绪寄托，今天只是个情绪大爆发而已。我与安迪瓦兰面对面坐在飞机上，他微微垂着眼帘，手里捧着个山羊皮鞣面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抽出个数据卡一般的黑色小卡片递给我：“便携式DVR数据卡，你写记录要用的数据都在里面。”

我接过来，见上面用马克笔写了一个小小的“T”，心里有点闷，不知道为什么的闷：“唐晓翼给DODO冒险队装的？”

“嗯。”安迪瓦兰敷衍我一个字了事。我想了想，起身向飞机后舱走去。

推开门只看见唐晓翼一人孤孤单单的靠窗坐着，也不知道是在假寐还是在睡觉。狼王在宠物舱，它那么大的个子也需要一个同样大的笼子，这个问题令唐晓翼贴了不少钱进去。我没有任何“打扰别人睡觉是不好的”之类的觉悟，隔着一个座位叫他：“唐晓翼。”

“抱歉，我的店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他冷冰冰地一句话把我堵住，我不禁觉得这人真是孩子心性，一言不合就甩脸色。幸好我性格比较包容他，要让我母亲来直接一杆烟斗敲得他脑袋肿起来——哦抱歉，我时候再次想起来母亲的烟斗已经被我折断了。

这事如今想起来依然令我脑袋尖痛，我没话找话想跟他聊聊，先自我介绍吧：“唐晓翼总管你好，我是调度部部长的助手宋朴，中/国人，是你本次引导者任务的记录官……”

回答我的是一个“嗯”，天哪高管们敷衍人的方式简直是批量生产的，一模一样。

我忍着一口气没说，好声好气道：“不知道下一次的任务地点在哪呢？”

“四煌市。”他哼了一声，转过脸，这下我只看得见他的后脑勺和耳朵背后了，他耳朵背后的皮肤白皙单薄得就像是昆虫的翅膀，底下青紫血管一突一突，很像小蛇。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凑他凑得那么近，……几乎要亲上他的耳朵。

他仿佛察觉了什么，猛然把头转回来，睫毛撩到我的额头，黝黑的眼睛罕见的紧缩了一下瞳孔，其中迅速浮泛上一层海藻似的曲曲折折连接不断的纹路：“……你离我这么近干嘛？”

“……啊啊对不起！”我终于反应过来了，后知后觉感到尴尬惭愧，迅速退开离他十米。唐晓翼在座位上坐直了，右手蒙住自己下半张脸，眼睛眯起：“明天给我看你的记录。”

“……”这么说今天晚上就要完成？任务很艰巨啊，不过没关系，有资料我就不怕，不就和写说明文差不多吗？我语文还是看得过去的。

我转过身正想回到我原来的座位，唐晓翼又在我身后慢悠悠地说道：“……其实我没忘了你。”

谁信谁蠢。我没停也没回头，不过心底还是挺高兴的，就算是亡羊补牢也说明他有点这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