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萧十一郎（9）

再回龙门驿站，已是夜深。

马匹的嘶鸣声，惊动了里面的人。

想来是花如玉没找到害死手底下姑娘的元凶，心里的窝囊气还没发泄干净，店小二跑出来开门的时候，我清楚听见她在里面摔碎茶碗咒骂的声响。

花如玉越想越气，到底哪个不开眼的敢来老娘地盘上砸场子，被老娘抓住，定拿一把刀给他脸上剜十几个窟窿再说。

坐在我前面的连城璧显然也听见了的，略心虚地低了头，听店小二没什么精神地开口说帮我们把马牵去马棚，他翻身下马，将我小心从马背上扶下来以后，顺手又赏了店小二几两白花花的碎银。

往门口走的时候，我把头上戴着的斗笠直接戴在他的头顶，他这张脸，若是被花如玉或驿站里的其他江湖客瞧见，太容易惹不必要的麻烦。

花如玉这是把爱醋的小娘子哄回来了？

前脚刚踏进大厅，花如玉的声音就曼妙传来，她嘴里的话听得我一阵恶寒，忍不住斜睨跟在旁边的连城璧一眼，他这呆子就是这么和人家扯谎的？

连城璧嗯，费了些功夫…

连城璧顺着花如玉这话，反应算快的直接把自己的谎给圆回来了，说话间还不忘做戏着轻握我垂在身旁的手。

连城璧掌柜的，我们的房间可还留着？晚些时候让店小二送些热水上去吧，我娘子赌气赶路乱走，累住了，需热水解乏。

连城璧这些银子，就权当大家的辛苦钱了。

见钱眼开这方面，若花如玉自认江湖第二，那绝对无人敢称第一了。

原本还满脸怒气的人，这会儿瞧见连城璧从荷包里掏出的银两，立马喜笑颜开，捧了那些银子扯起嗓门喊店里的其他伙计上楼收拾房间，催他们机灵些，替我们抓紧准备沐浴所用的热水。

风四娘切，什么娘子啊？一看就是哪个府上逃出来的，一行白鹭上青天，驿站来了对野鸳鸯。

我顺着声源看去，临窗的座位上，风四娘正支着身子躺在席榻上，她身旁堆了好几个空了的酒坛子，见我盯着她看，她扬起下巴，略带挑衅之意的咯咯笑了起来，保养还算娇嫩的面容受醉意熏染，红霞满面。

风四娘喂，你那情郎是哪家的小白脸啊？这般见不得人，还要戴个斗笠遮着脸，这男人呐，若是绣花枕头，那可中看不中用啊。

花如玉啧，风四娘你赶紧把嘴给老娘闭上，好心留你在我店里，你少借酒劲儿撒泼。

花如玉这两位，可是我这驿站里的贵客，你再乱说，我就让人给你捆了丢马棚里去。

没等我说话，花如玉倒是先骂了她一堆，嘴上的话虽然难听了些，可不难看出她没打算真为难了特意买醉耍浑的风四娘，

我旁边的连城璧并不理解她们两个白天还打得厉害，这会儿反成了同一屋檐下的人，见我站在原地没动，他偷偷用手轻拽我袖角，对视时，我从他的眼神里瞧出几分迷茫。

也对，像他这样从没近过女色的呆子，怎么能懂女人的心思呢。

风四娘别以为我真打不过你，你等我明日醒酒的。

醉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躺在那的人，这会儿全身上下也就嘴最硬了，随手抓过旁边喝了一半的坛子，仰头豪饮好几口，洒出来的酒，湿了她的衣服前襟。

苏叶清我们上楼吧。

我侧头淡淡地瞥了一眼连城璧，懒得再去看窗边躺着的女子，丢下这么一句话，径自挪步去了楼上的客房，身后是他迈步紧追时踩出的声响。

进了店小二重新收拾好的客房，确认走廊里这会儿没人偷听后，连城璧关了房门，摘下斗笠讷讷地开了口。

连城璧苏姑娘是在气风四娘说的那些话？

苏叶清还好给你戴了这斗笠，不然，她认出你来，直接坏了我的事。

我避开他的问题，往里走去，直接端起桌上的水壶替自己倒了一杯凉水，一饮而尽，却还是灭不了我心里烧起的那团火。

连城璧那苏姑娘是在气…气我和花如玉说的那些？

连城璧当时我回来找你，刚巧与她遇上，被她缠着问东问西，我当时一着急才和她说那些话搪塞…

急着过来解释的人，没料到我会突然转身，险些刹不住势同我撞上，见距离贴得太暧昧了些，他略显尴尬的后挪两步，双手在袖子底下轻握成拳，眼神复杂地盯着我看。

苏叶清我方才，只是从风四娘身上瞧见故人的影子罢了，你无需多想什么。

连城璧苏姑娘…

苏叶清我们本来就是假扮夫妻进来的，不是么？花如玉那种老江湖，想瞒过她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你既然能扯谎骗她，倒也算你机灵。

他轻嗯了一声，仍盯着我看，脸上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若是换成以前，我应该会不耐烦的随意敷衍他，或者冷着语气嗤他几句，可鸾九桃花林里和我说的话始终萦绕心头，我垂眸看着连城璧袖下轻攥的手，心里一叹，出声示意他坐去桌前。

苏叶清既然你肯陪我回这里，做我想做的事。

苏叶清那我们之间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连城璧苏姑娘…

苏叶清以水代酒，既是君子，那便坦诚相待。

倒了满满一杯水，当着连城璧的面，我把水杯轻推他身前，随即替自己倒了一杯。

杯沿轻碰，我仰头将里面冰凉的水饮尽，他眼神发亮地看了我一眼，清雅斯文的以袖相遮，同样饮下杯中清水。

连城璧苏姑娘说自己无门无派，无父无母无亲友…

连城璧若姑娘不嫌弃…在下愿当苏姑娘的朋友，江湖路，有人同行才不显得孤苦。

苏叶清我这人，风里雨里飘摇惯了，也逍遥自在惯了。见的多了，经历的多了，就不觉得孤单了。

鸾九在桃花林里劝我别纠结前尘种种，可那些浓烈入骨的爱与恨，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勾销的？再度想起旧事，言语间难免有些落寞之意，我声音轻飘飘地说着，余光里，我没错漏他微蜷手指的动作。

看着满眼真诚的人，我勾唇笑了一下，歪头对上他没收回的目光，窗外树叶沙沙作响，我与他的漫长对视里，气氛变得暧昧不明。

苏叶清风四娘方才的样子，和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苏叶清傻傻地追着一个人跑，哪怕被丢下，也还是蠢的放不下，到处买醉作践着自己。

夜色朦胧，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忍不住和他说起这些东西。

连城璧苏姑娘口中那位故人……

苏叶清死了，被她喜欢的人一剑杀了。

我淡淡地笑着，明明是和他说着自己的血泪，我都没那种想哭的冲动，他作为一个呆头呆脑的听客，听完这句话反倒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似悲悯，似哀伤。

他沉默半晌，缓缓开了口。

连城璧我若是那男子，定不会辜负真心待我之人。持剑者，当卫正道，不该去杀无辜女子。

不该杀无辜女子么？

我嘴角依旧噙笑，心里对我寄生的这具肉身动了一丝同情和好奇，这女子到底做了什么，才会那般凄惨的躺在雨夜？

他不知我心中所思，抬眼，定定地看着我。

瞧着他这副呆样，我脑子里莫名蹦出一句酸话。

温润如玉，皎皎君子。

虽然他在我这里是个伪君子的形象，可这几天的相处也好，今晚他说的话合我心意也好，我倒不怎么讨厌他了。

受心情影响，也是受鸾九的那些话影响，我目光灼灼地盯着坐在我面前的蠢笨猎物，开口，问了足以让他愣住的一句话。

苏叶清你…为何回来寻我？

他的反应如我所想，手指在杯沿轻蹭几下，肉眼可见的拘谨无措。垂眸盯着杯里重新倒满的水，酝酿了好久也没开口回答我的问题，端起水杯遮掩着喝水时，眼神有偷偷落在我身上。

我们之间的对话，一时间陷入了某种僵局，他沉默看我，我静静等着他的答案。后来，我等他等的没了耐心，起身走去屏风那边，沐浴更衣，躺回床上侧身背对着他歇息，还不忘把他该用的被褥枕头丢去一旁。

再后来，在我半清醒半迷糊的时候，像前几天那样躺在门口守着我的人，悠悠开口说了一句话，他声音虽轻，我却还是听了个清楚。

连城璧我怕苏姑娘你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