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萧十一郎（8）

苏叶清怎么带我来这了？

桃花林深处，我挑眉瞧了瞧坐在我身旁，这会儿正倚树身慵懒尝酒的狐妖。

日里不说人，晚上不说鬼，这话用在他身上倒是合适。

龙门驿站后院杀了花如玉的众多手下，我抱了与她正面交手的心理准备，却不成想，鸾九当真出现在这梦境之中，赶在花如玉走过来之前带走了我。

空旷的桃花林里，只有鸾九与我一人一狐妖，清风扬起他垂散身后的长发，那双没想收起的银色狐耳轻动两下，他捧着紫金葫芦浅嗅酒香，斜睨我一眼，幽幽开口。

妖狐鸾九在这梦境里，你杀人倒是杀得过瘾。

苏叶清结契前，你可是应允了的，我在这梦境里做什么都可以。

妖狐鸾九我应允你，是让你提供凡人的七情六欲给我吞食。你容貌倾城，是勾人心魄最好的武器，瞧你现在脸上带血的鬼样子。

妖狐鸾九真是浪费了这具好皮囊。

我正欲抬袖去擦脸上残留的血渍，他皮笑肉不笑地轻呵两声，微眯那双能蛊惑人心的狐狸眼，施法力在我身上弹了一下。带血的衣服被他换成了浅黄色的罗纱裙，脸上的血渍被他清个干净不说，还给我弄了个碍事的白色面纱遮面。

桃红色的花瓣簌簌落下，落在他那身广袖白袍上，落在他那头瞬间变回银色的长发上，我心里骂了他一句妖孽，他没与我计较，捧着他宝贝得不行的葫芦浅饮里面香醇的烈酒。

我和他坐在树上，直待到日头西沉，他俊美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瞧他在我面前现出六尾，我知道，这素来贪酒吃的妖狐是真的醉了。

感受到我打量的目光，他醉眼迷离地瞥了我一眼，嘴角噙笑，依旧一副纨绔风流相地开口问我。

妖狐鸾九连城璧带他那未婚妻逃出龙门驿站，惹你不高兴，才对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人出手那么重吧？

苏叶清沈璧君本来就是他没过门的娘子，救她走，与我何干？他，不过是我精心挑选的猎物罢了。

我低眸，冷着声音回了他的话。

鸾九重复着猎物二字几遍，然后笑了起来，眨眼间，他就凑坐到我面前，眼眸里带着玩味，伸手隔着那层薄薄的白色纱料轻抚我的侧脸。

指尖冷如寒冰，那种冷寒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垂死的那一天，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很是不适。

妖狐鸾九苏叶清，你我之间是有交易的。我帮你封着负心人的元神，你替我引凡人动七情六欲。

妖狐鸾九前尘往事如烟，你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又何必始终纠结那些不放？

妖狐鸾九我既有能力赠你肉身，帮你复生，你心里所想自然是瞒不过我的。

我抬眼看他，试图避开他轻抚的动作，却如何也动弹不得。

妖狐鸾九你心里在不在意连城璧，我管不着你，我要的是他所动的七情六欲，可你这副冷情冷心的模样，他又如何会为你动情？不是想做妖女么，勾引男人这种事难道还要我教？

勾引二字，被他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我表情有些挂不住。

他松了施在我身上的法力，重新倚着身后的桃花树斜坐，衣袍领口松松垮垮，眸子里的妖性一闪而过，他又变回方才酒醉的慵懒样子，嘴角噙笑地看着我。

妖狐鸾九你所选的猎物，不错。比你前世苦缠的那个要靠谱些。

苏叶清你怎么知道……

话说了一半，我自知失言，忙收了话势。

这是他所造的梦境，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么？我真蠢。

鸾九又偷听了我的心声，紧阖双眸，轻笑着抬手随意挥了一下，百里之外的场景浮现半空，我瞧清里面的那些人，听清他们之间的对话，脸上表情跟着复杂了起来。

如鸾九刚才说的，连城璧这呆子确实比前世的负心汉靠谱得多。

画面里，他带着他那倒霉的未婚妻抄条近路往姑苏城的方向跑，路上，遇到迟了好几天才带人前去龙门驿站接应的杨开泰，在我以为他会随他们一起返回沈家庄的时候，他却开口将自己的未婚妻托付给了好友，夺了人家骑的一匹白马甩鞭往回跑。

所跑的方向，不用细想也知道是何处了。

妖狐鸾九天见黑了…你我的猎物，就快来了。苏叶清，该如何做，你应该清楚了吧？

我轻嗯一声，眼睛始终看向半空显现的种种画面，鸾九对我听从他的这种态度很是受用，抱着怀里的紫金葫芦，不再开口破坏气氛，安静地陪着我坐在寂静无声的桃花林。

时间一点点流逝，马蹄声远处响起的瞬间，我知道，我等来了本该在此处等我的那个人。

下意识地偏头看向旁边的鸾九，他睁开双眼，眸中紫光流动，对着我风流一笑，在我身旁逐渐隐去身形，匿在空气之中。

妖狐鸾九苏叶清，莫要辜负我赠你的这场春意…

耳畔响起鸾九蛊惑心智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清风掠过满树桃花，花瓣如雨般纷落，花枝缭乱的秘境深处，一人一马停在我所坐的这棵树下，马背上的男子刘海被吹得略显凌乱，衣摆带有一丝褶皱，全然不见往常的仪表整洁。

听见我脚踝处的银铃轻响，他怔怔地抬头，对上我盯着他打量的目光，我心里想着鸾九说给我听的那番话，没再冷着表情避开他的视线，隔着半空飞扬的粉白花瓣，连城璧倏然一笑，那笑暖如四月春风。

不愿就此安分的狐妖，继续使了坏，林子里的风忽然大了起来，直吹得我与连城璧衣袂飘飞。

我脸上遮面的白纱被他作法所施的妖风带了下去，就这么缓缓地落向连城璧所在的那处，我眼瞅着我那倒霉猎物小心翼翼地伸了手，将那层薄纱轻轻接回自己手中。

莫要负了这场春意么？

我深深地看了树下的男子一眼，神色复杂地用手轻点树枝，借了它颤晃的力道，身法轻盈地飞离坐了一整个下午的桃花树，稳稳地落在地上，走近，脸上漾起笑意。

苏叶清你……

我开口正要说些什么，坐在马背上的人却打断了我，依旧那副木讷呆板的样子，支支吾吾地和我解释起来我早就知道的事情。

连城璧璧君她很安全…我，我把她交付给杨兄了，杨兄他们并非有心失信你我，是他们往回赶的时候偶遇了萧十一郎，他就先带人去追了。

连城璧他这次带了很多高手出来，他们会把璧君先送回沈家庄…你放心吧。

他语无伦次地表达着，我被他最后那句话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

苏叶清沈璧君是你的未婚妻，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连城璧沈家庄的赏银，是你的，人其实是你救的。

我仰头静静地看着他，没错过他脸上的认真表情，心里忍不住又是一笑，没想到我当初随口扯的谎话，他到现在还记着的，以为我真是为了什么赏银才陪他同路这么久。

苏叶清如此，我便谢过连公子了。

连城璧我有回龙门驿站寻你的，花如玉和我说你不在那，还缠着我问东问西的……听她说的那些，我有留意到她并没发现是我们救出的璧君，我猜姑娘定有自己的妙计脱困，随便敷衍她几句便跑来桃花林了。

连城璧枉我说会在这里等你，最后，反叫你在这里等我了

连城璧说这话的时候，眉头微皱，见我始终盯着他瞧，又很快舒展了眉眼，不好意思地攥握仍在他手里的轻纱，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耳根泛红地将明显被他握皱的面纱摊平，手指轻动，试图抹去他在面纱上留下的痕迹。

苏叶清既然被公子捡去了，就归公子吧。遮面，还是这黑纱斗笠适合我。

我解了马背上挂着的那顶斗笠，当着他的面直接戴在头上，见他讷讷地盯着我看，再度浅笑，撩起垂落下来的黑纱，直接伸抬右手示意他接我上马。

他默默颔首，伸手轻握过来，待我稳稳坐去他身后以后，他好似被什么烫到一样慌忙收回动作，腰背挺得笔直，勒缠手中牵马的缰绳，口中轻念着马匹的名字，策马与我一起慢行在这朦胧月色中。

苏叶清我想回趟龙门驿站。

他对我说的这句话颇为不解，声音略沉地问了我一句。

连城璧为何还要回去？既然人已救出，苏姑娘不如随在下直接回沈家庄。

苏叶清我还有一件事没做，就这么走了，觉得可惜了些。

他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

连城璧苏姑娘…莫非是为了…割鹿刀么？

驿站里的这几日相处，他倒是也摸清了我的一些心思，听我那么说，他声音温和的直接反问我一句，虽是问我，可他反应平静，明显心里是有答案的。

苏叶清我若说是呢？

连城璧送刀的那支队伍，带队的是武林四大高手，凭姑娘一己之力，未必能全身而退。

连城璧桃花林也好，龙门驿站帮我救出璧君也好，城璧都承了姑娘的恩，于情于理，城璧都不会见死不救，让姑娘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冒险。

苏叶清你就不怕你那没过门的娘子听了这话吃醋？

连城璧她与我…其实都算做主不了自己婚事的可怜人。

寂静的林子里，他一声轻叹格外明显，这声叹息是在叹沈璧君，还是在叹他自己，怕是只有此刻天上照亮前路的明月才知晓了。

林子里走了很久，见他再没开口说过话，却有偷偷抬手往怀里揣着什么，我假意打了个呵欠，佯装犯了困，身子软绵绵地向前贴去，双臂轻轻环了他的腰，隔着他身上的衣袍感受他变得僵直的反应。

耳畔响起的声响，是他凌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