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不假。
连城璧出手阔绰,多给了两锭银元作为赏钱。
楼下忙着陪粗壮汉子饮酒作乐的花如玉,是个视财如命的,见我们这对不知从哪跑来的野鸳鸯给钱给得大方,特意让驿站里负责招呼客人的店小二送了最好的酒菜进来。
两盘酱牛肉,一壶上等的女儿红,几碟做工还算精致的糖糕,烤得外酥里嫩的乳鸽,汤汁鲜香四溢的糖醋鱼,还有几盘看着清爽可口的小菜。
剑童阿宝客官,热水厨房给你们烧着了,等下我再送过来。
店小二忙着献殷勤,把托盘里摆着的酒壶和碗碟,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见我一直盯着他看,他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头,脸上浮染了薄薄一层红晕,想错开目光偏又舍不得,思忖半天,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轻咳一声,同我和坐在我对面的连城璧做了叮嘱。
剑童阿宝对了,客官。我们龙门驿站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入了夜,不得随意出门走动,哪怕外面有什么声响,真有什么需要的,您隔门吩咐一声就行。
入夜,不得随意走动么?瞧着不算大的驿站,明里暗里都透着古怪,我闻言挑眉,与眼神里带有几分不解的连城璧颇具默契地对视一眼。
他这会儿倒是有些机灵,温和一笑,偏过头看了看神色不对劲的店小二,从腰间荷包里又摸出一锭银元,递放到人家手里。
连城璧我与我家娘子无非是借贵处歇脚几日,让老板娘放心,无规矩不成方圆,我们懂规矩的。
店小二捧着白花花的赏银,眉开眼笑的连连称是,留下一句客官慢用便识趣地退身离开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关严,客舍房间里仅剩我与连城璧二人。我单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在桌上散发好闻香气的饭菜上淡扫一圈,心里暗骂这驿站里的当家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净靠着那点狐媚功夫和酒菜里多加的料来黑吃黑。
连城璧苏姑娘…在下点的饭菜可合姑娘口味?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他没了称我娘子的那种油嘴滑舌,此刻,又变回了那个呆头愣脑的迂腐模样,我媚眼如丝地歪头看他,闲着无趣起了想逗他的心思。
苏叶清方才,你不是还唤我娘子么?怎么这会儿不怕隔墙有耳,又苏姑娘苏姑娘的同我划清界限了?
他听我这么说,立马慌乱了起来,欲言又止着不知如何解释,直憋得脸颊通红,才低垂眼眸,压低了声音开口赔罪。
连城璧江湖人…当,当学着变通。如姑娘所说,你我现在假做夫妻混进这等鱼龙混杂之地,城璧总要配合得像些才不会打草惊蛇,连累了姑娘…绝非城璧孟浪,实在是…实在是…
我见他明显急了,嘴里的话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利索,没忍住地笑出了声。
苏叶清是怕连累了我,还是怕连累你那没过门的未婚妻啊?
慢腾腾地端起桌上的酒壶,当着他的面,自斟一杯仰头饮尽,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连城璧自然是怕连累姑娘。
这句话脱口而出,他下意识地抬头留意我的表情,见我依旧盯着他看,忙垂下眼眸,避开对视的目光。
连城璧我是说,眼下情况凶险,姑娘为了帮我寻人,才会随我进这种处处透着古怪的地方,我身为男子,自然会尽我所能护姑娘周全。
连城璧至于沈家小姐,既然江湖武林皆知她与我有了婚约,女子清白要紧,于情于理,我都该将她找到,平安带回沈家庄给沈庄主一个交代。
听他又是一本正经的腔调,我想继续逗他的兴致倒是被他搅个干净,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端起重新斟满戒酒的杯子,凑去唇边浅饮,目光在他刮蹭杯沿的手上悠悠瞟了一眼。
苏叶清护我周全么?那你可知,那店小二给我们端来的酒菜,都是被加了料的?
连城璧什么?
他先是一愣,随后反应慌乱地抬手,欲夺下我手里的酒杯。
我心里暗嗤,避开了他伸过来的动作,正想出言教训他几句,却在听到门外窸窣的声响后,改了心思,紧握手里的杯子起身,在屋门被人从外推开的瞬间,算好角度,不偏不倚地倒卧在连城璧的怀里,娇软地贴着他稳坐。
脸顺势埋在他的肩窝处,呼吸均匀地将热气洒在他的肌肤上,耳畔传来男人剧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通过他明显僵直的身体反应和再度乱了阵脚的心跳声,我信了,他在我之前确实没与哪个女子有过亲密接触。
剑童阿宝客官,热水给您送过来了。额…就不打扰了,您慢用。
连城璧嗯,出…出去吧。
无需抬头,我都能猜到我面前这个六君子之首,脸上会挂着怎样呆傻的表情。
连城璧苏…苏姑娘…
他见送水进来的店小二关门离开,忙轻声唤了我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心。
苏叶清嘘,门外那人没走。
听觉敏锐如我,方圆百里有没有藏着高手我都能辨识,何况一家黑店里好听墙根的店小二。
我皱眉,压着杀心继续窝在我这蠢笨猎物的怀里,若不是还没到最该出手的时机,这家店里的人,定会成为一具具冰凉躺地的尸体。
连城璧娘,娘子,你身体…可有不适?
他慌乱,偏又故意扬着声音说给外面偷听墙根的店小二,呆里呆气的样子惹得我有些想笑,前世活了那么久也没见过连城璧这样性情的人,鸾九给我造的这场梦,倒是有点意思的。
苏叶清可能是赶路辛苦吧,喝酒喝得急了些,这会儿头晕心慌得厉害…你抱着我,我缓缓应该就好了。
明知隔着房门,那店小二看不见里面的光景,我还是故意抬手勾搂着连城璧的脖子,声音慵懒地做戏给外面的人听动静。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辰,窸窣声响起,由近及远,我听着店小二特意放轻脚步下了楼,离开了客房附近,才从他怀里撤回动作,双手搭着他的肩膀仍稳坐在他的腿上。
苏叶清酒菜里放的料,是天香散,江湖上最下三滥的药。甭管内力多好,武功多高,吃这种东西吃多了都会暂失内力,任人摆弄,黑店惯用的下作手段罢了。
连城璧那…苏姑娘你,现在可有不适?你识得此药,因何还要饮那壶里的酒?
苏叶清这药又不致命,顶多,我这几日使不上内力,跟人交不了手而已。
对视一眼,他没像先前那样慌乱躲避,而是认真地看着我,眸中明灭不定。
我与他沉默了半晌,直到我从他怀里起身,坐回原来的座位拿起筷子夹菜塞进嘴里,才听他开口,语气坚定地说。
连城璧在下,定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护姑娘周全,带姑娘平安离开此地。
连城璧至于这菜……姑娘也别吃了,虽不致命,可是药三分毒,总归是有影响的。
苏叶清无妨,我的身子我自己做主。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好些,该吃吃,该喝喝也不错。
苏叶清何况,不是有你这无垢山庄的少庄主贴身保护么?人家既然把这饭菜送上来了,一口没动不就漏了馅了,咱们两个人里,有一个武功好的够用了。
苏叶清就先委屈少庄主,喝些冷茶,吃些糖糕了。这两样,他们没往里下东西,你放心吃,省得到时候空有内力没体力。
他仍坐在对面望着我,沉默不语,目光如炬,恨不得将我看透。
我饥肠辘辘难忍,实在没心思再顾眼前迂腐的猎物,知道他不像杨开泰那般多疑,更不会像其他名门弟子那样把我想成什么坏人,我索性大口吃肉,举壶饮酒,来了个酒足饭饱。
赶了一下午的路,吃饱喝足就容易犯困,见他依旧坐在对面没任何动作,我搁下手中筷子,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绕去屏风后面倒了热水,松了身上穿了一天的长裙。
连城璧我会护着你的。
屏风另一端的人,特意压低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我怔愣着停了宽衣的动作,隔着屏风上的绣面,目光落在我那猎物身上,他在说完那句话以后,学了我方才吃肉喝酒的动作,近乎狼吞虎咽地用完了碟子里摆放整齐的糖糕,连喝了两大碗冷茶充饥。
我会护着你。
这句话,从前世到现在,除了鸾九以外,只有他对我讲过。
鸾九嘴里所说的护我,要的是吞食他想要的梦境,吞食凡人被我勾起的七情六欲。
不知是该怪房里光线暗淡暧昧,还是该怪这烈酒配药起劲霸道,我竟被我那蠢笨的猎物,随便一句话勾得心乱,想起了前世种种,爱恨翻涌。
苏叶清今晚店小二说的那些话,让我有点好奇花如玉在搞什么名堂了。
苏叶清你那朋友,还有那几个草包弟子,我没指望他们真能搬来帮手接应,一个个都是冲动鲁莽,成不了什么大事。先不急着找你那未婚妻,等摸清驿站里的猫腻,她的下落自然就有办法查了。
回过神来,我褪尽身上繁琐的衣裙,搭在屏风上,泡进装满热水的浴桶里,手指轻绕被水打湿的一缕青丝,同急忙避嫌转身的那道背影开了口。
他轻嗯一声,临窗而立。
脑子里这会儿怕是又在想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蠢话了。
苏叶清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连城璧女子清誉要紧。
苏叶清呵,我倒觉得,清者自清。
苏叶清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才会活得恣意逍遥。
连城璧……
苏叶清你我假扮夫妻住进这家驿站,杨开泰和其他弟子都是知道的。
苏叶清若他们是爱搬弄是非,逞口舌之快毁女子清誉的,如何担得起六君子的美名?他们就算信不过我,总该信你为人吧。
连城璧苏姑娘这话,对也不对。若是杨兄他们听了,怕是又要与你纷争几句了。
苏叶清入江湖者,本就注定卷缠是非杀戮,这世间,又有几人敢说自己清白?
苏叶清君子小人,本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割鹿刀即将问世,这江湖上又能剩多少真君子?
苏叶清在我看来,有时候君子也并非真君子。
我这番话,说得他不知如何接了,只得识趣收了话势,静静地背对着我。沐浴过后,我直接赤身站起,拿了干净的布巾缠身,动作利落地抬腿迈出,戴着脚踝处的银饰脚步轻盈地走回床边。
他听我走至身后,转过身子,没料到我这会儿衣着暴露,立马垂眸避开目光,耳根尽红地开了口。
连城璧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本就不好。若是同榻同眠…
我勾唇嗤笑,随手抓起身后的被褥枕头,直接丢进他怀里。
苏叶清你这呆子倒是会想。我没有和外人同床共枕的习惯,就劳烦连公子委屈几天,先睡地上了。
他讪讪一笑,抱紧我丢去的被褥枕头,自知失言,垂着眼眸向我行礼赔了罪,直接走去房门那边铺好,抱着佩剑就那么直直地躺在地上。
我随手挥了一掌,屋内燃着的蜡烛顺势熄灭,窗外月至中天,漆黑的房间里朦胧月色更添暧昧。我将先前鸾九赠我的暗器放在枕头底下,懒洋洋地躺在还算宽大的床上,反复辗转,伴着门口那边的均匀呼吸声,在慢慢涌起睡意后,心安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