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萧十一郎（6）

龙门驿站，离姑苏城的城门少说也有三百里的距离，一面临街，一面紧挨古树黄沙。

虽说它江湖上名声较臭，都知道这里行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可随着割鹿刀即将入关的消息响传整个武林，萧条的街道变得热闹了起来，时常听见江湖侠士勒停马匹，在楼下扯嗓子喊着住店的声响。

这里日子过得快，转眼间，我已经和连城璧在这家到处透着古怪的驿站待了三日，如我所料，本该带人过来接应的杨开泰并没出现在附近。

待在驿站里的这三天，我借着白天，常常下楼观察这里的情况，有留意到一件怪事，这几日来这里住店吃饭的那些练家子，他们当天露个面就再没出现过。

古怪的还有驿站里装酒的库房，一条手腕般粗细的铁链锁着，昨日下午我有趁着店小二去厨房帮忙的时候，偷偷凑近那个库房，里面有女子呜咽的细微声响。我猜，那女子要么就是花如玉从哪里拐来逼着接客的，要么就是杨开泰他们一直在找的那名女子，沈璧君。

回来说给连城璧的时候，本以为他这种呆头呆脑的人，定会起那无聊的侠义之心，急着去库房一探究竟，将里面所关押的神秘女子救出。

可他的反应却出乎我意料，听我提到库房门外听见的动静，他只是神色平静地大口吃着没下药的糖糕，丢下一句他不能拿我和库房里的姑娘冒险，继续补充着他每日所需的体力。

猜出他心里自有别的打算，我也懒得去管那些闲事，白天他在房里闭目养神，我到处闲逛，有时候实在无趣，会和驿站的当家人花如玉搭上几句闲话，听她说些名门子弟带着相好到处私奔的风流事，或者江湖上的热闹事，若是被问起我与楼上那位，便随便编些瞎话唬她。

做丝绸生意的世家公子，被茶楼里唱曲的丫头勾了魂，不顾家里反对执意想娶，后来被家里长辈来了个扫地出门，一路风餐露宿，跑来了这里。

她问我为何与我来的那个少爷，带着佩剑，戴着斗笠遮脸，我只说是怕路上遇到劫道的山贼草莽，带些东西防身用，小白脸似的人不戴个斗笠，要是被其他狐媚子勾去了，成了负心汉，我去哪找地方哭。

她这人手段虽然下三滥了些，脑子却不怎么好用，我每每瞧见她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都会觉得，她这美貌是拿脑子换的，估计往客人酒菜里下药卸去内力，也是她懒得拿脑子想别的，图安全省事才那么干。

这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半梦半醒间听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的声响，睡意消退，动作麻利地摸出一直藏在针下的暗器，坐起，毒针对准门口的方向。

一身白色流云锦袍，头戴黑色斗笠的男子，见我如此动作，直接撩起遮面的那层黑纱，露出我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脸，待我缓缓放下手里抓着的暗器，他眼锋轻扫身后，随即小心翼翼地关严房门，握着腰间的佩剑径直走去桌前，背对着我坐在朱色圆凳上。

连城璧在下无心冒犯苏姑娘，还望姑娘莫怪。

连城璧摘了斗笠轻放桌上，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我掀了身上盖着的薄被，顺手抓起叠放在旁边的外衣，在他身后窸窸窣窣地穿好，轻咳两声示意他转过身子，他虽换了方向坐着，眼眸始终低垂，纵使同吃同住了三日，他在我面前还是如此拘谨，守着君子该守的礼节。

走去窗边，伸手将小窗支起，我瞄了一眼楼下把马绳递给店小二的那几个粗衣汉子，悠悠开口问他。

苏叶清你特意挑这个时间出去，可是发现了什么？

连城璧如姑娘说的那样，这层楼除了我们，其他客房里面并没住人，喊着打尖住店的那些侠士不见踪影，包括昨晚在楼下喊人招呼的那名刀客。厨房角落有个不算起眼的架子，我趁没人，发现了架子暗藏的玄机，在暗格的瓶子里找到了这个。

我闻言转回身子，走了几步，直接坐去他的对面，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枚药包，纸张摊开的瞬间，我借着屋内朦胧的光亮看清了纸里包着的白色粉末。

连城璧我怕直接拿走药瓶会打草惊蛇，只偷倒了这么多，闻过味道，是最常见的琼清散，我觉得这个应该能解那些食物里的药性。

苏叶清关键时刻，你倒是有点用。

我努嘴示意他替我倒杯清水，等他将盛了水的杯子递来，我直接伸手接了过来，把他带回来的药粉撒进去一些，剩下的都倒进了装水的茶壶里，轻轻摇匀。

苏叶清连公子这几日净吃糖糕冷茶了，既然咱们手里有了这解药，也就不必担心内力受损了，人生在世，总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才算尽兴。

苏叶清等会儿出去，你让店小二多备些热乎的饭菜过来，他们这儿的肉饼配着汤吃，味道还算不错，你可尝尝。

连城璧抬头觑了我一眼，温和地笑了笑，婉拒了我的提议。

连城璧这里鱼龙混杂，处处藏着下三滥的手段，还是小心些好，在下并非贪图眼前享乐之人，糖糕充饥保存体力就好。苏姑娘随我入这险地，杨兄他们迟迟不来接应城璧已经过意不去，若一时大意，连累姑娘出了什么事，如何给姑娘家人交代。

苏叶清我无父无母，无亲友，谈何交代？何况，我内力恢复以后，她们奈何不了我。

我冷嗤一声，端了带有解药的茶杯，将里面完全冷掉的清水饮尽。

坐在我对面的连城璧，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怔愣着看着我，脸上表情有些复杂。我和他好歹接触了好几天，也算摸清了他的性情，见他又是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呆愣模样，我知道，这会儿我在他心里定是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前世也好，在这梦境里重活也好，我最讨厌别人用悲悯的眼神看我，所以，见他这样，我心头再度涌上烦躁的情绪，出声打断他脑子里乱想的那些。

苏叶清我有些饿了，你下去替我叫些吃的吧，出门在外，没有什么比吃饱喝足更重要了。我服了药，也需要时间恢复内力，房里静养。

连城璧好。

天逐渐亮了起来，听着窗外有人谈笑的动静，他没丝毫拖沓，重新戴了他那个斗笠起身，阔步离开了房间。

约摸着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他亲自端了托盘回来，按着我这几日的口味逐一摆好，盛满大块牛肉的热汤面冒着好闻香气，几样开胃小菜被他摆得远些，我方才和他提到的肉饼被他特意放在中间位置。

我瞄一眼他伸手去拿糖糕的动作，低头吃起了碗里抻得筋道的热面，可能是我和花如玉闲聊的时候让她放下了戒备，今日的饭菜没再被人加料，在他连着吃了两块噎人糖糕以后，我递过去一双筷子。

苏叶清今天这饭，没东西。

连城璧嗯。

他轻嗯一声，双手接过我递去的筷子，像这几日靠糖糕补充体力那样，安安静静地夹了几片切薄的酱牛肉塞进嘴里细嚼，吃了一张煎至金黄的肉饼，配了半碗热乎乎的蛋花汤。

屋里太静，我闲着没话找话，问了他这么一句。

苏叶清你说，库房里关着的姑娘，到底是不是你那倒霉的未婚妻？

他想了想，直接摇头，回了我一句他不知道。

苏叶清我其实有想过，俗话说这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萧十一郎要是真像你那个朋友说的，和这花如玉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里面关押的那位十有八九是她了。

苏叶清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

搁下手里的筷子，他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带了几分好奇，我与他对视一眼，挑眉，笑了笑。

苏叶清花如玉也好，前几日出现在附近的风四娘也好，她们都在等人，等的…或许还是同一个人。

连城璧你是说萧十一郎？

苏叶清也有可能是送割鹿刀入关的人…

割鹿刀这三个字说出口，不出我所料，他在听到这句话以后眼神有了变化，不像杨开泰和其他弟子那样防备着我，却也带了些许不自然，像是打算回避这个话题。

苏叶清花如玉开这驿站，做黑吃黑的龌龊勾当是不假，可她在酒菜里下药这事，绝对是最近才开始的。不然，那些常年混江湖的练家子，干嘛明知饭菜带毒还进来找死？

苏叶清那些露了一面就再没瞧见的武林侠士，应该是没有她想要的东西，被随便处置了。

我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这其中的暗示，他自然是看懂了的，蹙眉思忖片刻，他认同了我的猜想。

连城璧她想要的东西，也是割鹿刀…

苏叶清一句得割鹿刀者得天下，注定引江湖血雨腥风。天下共逐，有几个不想要的？保不准，哪天你我也会因为那把刀，走到对立的位置上。

坐在我对面的连城璧，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指尖在手边的杯沿上轻划两下，真诚又坚定地开了口。

连城璧在下只执着自身所背负的，对那些本就不属于我的外物，没兴趣。

苏叶清我若说我感兴趣，哪天和江湖上那群人争上一争呢？你这君子，到时候由不得你，刀剑相向是早晚的事。

连城璧苏姑娘……

连城璧闻言蹙眉，急着开口和我说些什么，却被楼下重重的拍门声断了话茬。

清早这附近没什么活人经过，楼下那道略显泼辣张扬的女声打破了晨间静谧，她在底下吵着寻人，嘴里喊的名字正是连城璧他们前几日所追的那位江湖名盗，萧十一郎。

我顾不上对面的连城璧要说什么，起身，自房间的木窗探身张望，好瞧热闹地看着即将上演的好戏。下面的女子，身穿红色粗布襦裙，鹅蛋脸高高扬起，一双柳眉不画自黑，木簪绾发，故意垂下几缕青丝在前，浑身散发着几分嚣张几分邪气。

能这么明晃晃追过来找萧十一郎的，唯有那个名声不算太好的风四娘了，何况，我认出了她这身衣服。

苏叶清这风四娘是来捉奸的？

我就势斜着坐在窗边，双手环胸，挑眉笑着，侧着头问了一句。

连城璧萧十一郎并不在这里，她怕是故意上门来找茬，惹麻烦的。

苏叶清若不是来捉奸，那便是来给你我当帮手的。

他座位上与我对视很久，听着风四娘吵嚷声音越来越大，他眼神发亮地笑了起来，起身，走向我这边浅浅看了眼楼下闹事的女子。

背手而立，白色衣袍随风而动。

连城璧风四娘这么明着闹事，以花如玉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连城璧到时候趁乱，我们倒是有胜算救出关在库房里的姑娘。

平时瞧着呆头呆脑，遇到事情他倒是懂得冷静分析，在发现机会这一点上，他与我算有了某种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