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绝非过客

    黑幕徐徐拉下，夜空中只剩一个惨淡的月牙，连星星都只有零星几颗，整片营地渐渐被浓雾所笼罩，显得阴森神秘，没人能看清自己两米开外的东西。

    张起灵不习惯手上缠着个活物，卷起袖子，尝试着对黑七说了声“下去”。没想到它真的听懂了，飞快地顺着他的衣服爬到了地面上，就在他身边盘起身体，随即一动不动了。

    他也不再关注它，抬头把视线投向了远方。

    失魂症并不能彻底清除他的记忆。

    有一些片段仍藏在脑海的最深处，一旦碰上了什么特定的场景，就有可能被重新唤醒。刚才杨淳拿刀尖刺破他手指时，他只觉得眼前突然闪现了一片白光，呼吸一滞，记忆中的一个人影与面前的女人隐约重合在了一起，且做着同样的动作。

    放血几乎是他最熟悉的事，无非是被自己或是别人使劲割开手心，割到皮肉外翻，然后再把鲜血淋到需要的地方。并且每次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用完他的血后，没有人会在乎他手上留下的可怖伤口，甚至他自己都对疼痛麻木了。

    可他的记忆里，还残存着另一个特殊的片段。画面中他正要再一次划开自己的手心，却被另一双手急急地阻止了。手的主人接过刀，像方才杨淳那样，怕他疼似的紧握住了他的手指，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刺破了一点他的指尖。

    看到血珠沁出，那人一下子又皱起了眉头，神色变得愧疚又心疼，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他没有听清。

    敬仰、佩服、嫉妒，世人在面对他产生的那些情绪，他早已习惯了，或者说根本就不在乎。可独独记忆中，那人眼底浓得化不开的心疼，看得他心里有一瞬，风起云涌。

    一共就这些，其它的，再也想不起来了。

    这一小段记忆和九门、终极比起来，实在是太过渺小而平淡，可它偏偏逃过了他的大脑一次次的清洗格盘，苟延残喘地留了下来，让他在这个时候发现了它的存在。

    第一次想起这个画面时，脑海中的人还隐约看到了些面容，可等他想把那个形象与杨淳作比对时，就再也看不清了，且一次比一次模糊。就像现在雨林里的夜晚一样，浓雾四起，慢慢盖住了所有踪迹。

    最后，他唯一能清晰地记得的只剩下那双满溢着心疼的眼睛，它的主人的相貌、姓名，却什么印象都没有了。

       “人这一辈子里过客那么多，到头来，谁又能给谁半点依靠？”

    脑海中，杨淳方才的话却又再次响起。

    她错了。张起灵心道。

    那个人不是过客。绝不是。

————

    胖子其实也累到了极限，坐在另一侧，时不时低头打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呼噜，又被自己的声音惊醒，给自己一巴掌，继续强撑着守夜。

    周围的雾还是越来越浓，最后几乎凝成了一股淡蓝色，像是画家的一笔油彩在水里散开来。

    胖子的喊声却在这时传了出来：“小哥，你怎么把篝火灭了？”

    张起灵看着一旁烧得正旺的篝火，有些不明所以。两人之间不过几米的距离，张起灵却已经看不清胖子那儿的情况，站起来正准备走过去，却发现走着走着，自己眼前的雾变成了浓得抹不开的黑色。

    “小哥，出个声儿啊？你在哪儿呢？”胖子两手前伸着，跌跌撞撞朝着张起灵走来，被他一把拉住：“别动。”

    “雾有毒。我们暴盲了。”

    “啥？原来是老子瞎了啊，我就说怎么黑得那么均匀。”

    张起灵摸黑拽下来两条毛巾，又把淤泥厚厚地涂在了上面，给胖子和自己捂住口鼻，过了一会儿，眼前总算能看到些事物的形状。

    “去找防毒面具。”张起灵对胖子道，拉着他凭着自己白天的记忆，跑进了那个放装备的帐篷，两人在各个背包里摸索着，终于翻到了两个防毒面具，先扣到了脸上，才敢大口呼吸起来。

    张起灵正继续把手伸进下一个背包给吴邪和杨淳找面具，却没想到，一只“野鸡脖子”正好攀附在那个背包上，在他手伸进去时，闪电般蹿了出来，冲着他的手腕就咬了下去。

    张起灵的眼睛看不清楚，一时无法判断方位，躲闪不及，眼见着就要被咬住，胖子惊呼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青绿的影子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弹起来和火红的“野鸡脖子”在半空中撞在了一块，借着惯性生生把它撞飞了出去，一青一红两道残影瞬间纠缠到了一起，“野鸡脖子”不断地发出凄厉的“咯咯”声。

    又过了不到半分钟，张起灵的视线又清晰了些，眨了眨眼睛，正好看到黑七把“野鸡脖子”死死缠住，蛇牙钉在它的七寸里，而那“野鸡脖子”已经像一条草绳一样，一动不动了。

    “他娘的，小青妹妹威武！”胖子压着声音喊了一句，和张起灵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防毒面具，就往其他人所在的帐篷狂奔。

    吴邪醒来后也发现自己看不见了，一下子慌了神，摸索着去摇离他最近的潘子和阿宁，想问问他们有没有事，结果两人一个都没醒来。

    说来奇怪，潘子流了那么多血，都还醒来过几次。可阿宁受的伤明明比他轻，却一直处在深度昏迷的状态，吴邪想着她没准是伤到了重要脏器。

    他又爬起来去找杨淳，摸索着去到她躺的地方，却摸了个空。她的睡袋都还是温热的，肯定没走多远，吴邪轻声喊了她几声，没得到回应，就越来越急，也顾不上压低声音，直接喊了起来：

    “阿淳，你人呢？阿……唔唔！”

    下一秒，他的嘴就被人从身后死死捂住了。

    “别说话。”

    是杨淳的声音。

    他安静了下来，拍了拍她手示意自己不喊了，她才松开手，轻声道：“我也看不见了。刚才我去门口听了听，外面全是蛇爬行的声音。”

    她接着又把一把匕首塞到了他手里，带着他走到帐篷的角落，免得腹背受敌，之后再没有其它动作，和他一起陷在黑暗里，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失去视力后，时间都变得格外漫长，吴邪也不知多久之后，他突然听到杨淳很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他正想问她怎么了，却感觉身边一空，杨淳又离开了。她走路没声音，吴邪无法辨别她去了哪个方向，又不敢乱动，只能心急如焚地待在原地。

    又过了几分钟，吴邪感觉像过了几小时一样，在他的左手边，突然有什么金属掉在了地上，还弹了一下。四周太安静了，金属落地的声音瞬间震得他耳朵嗡嗡响，心脏近乎停跳。下一秒，杨淳的声音在门口的方向响起，轻喝了一声：“站住！”

    吴邪吓得一激灵，心说自己也没动啊，她在跟谁说话？

    还没等他弄明白，他突然闻到了胖子特有的汗臭味，伴随着剧烈地气喘声，接着一个防毒面具就拍到了他脸上，险些把他戳瞎：“戴上很快就能看见了。趴下，安静，不管发生什么，千万别出声。”

    吴邪立即趴下，下一秒，门口的方向就传来了张起灵的声音，对杨淳说了一句“戴上”，两人也飞快地趴到了吴邪身边。

    他正纳闷为什么要这么做，忽然“砰”的一声闷响，好像是有东西在撞远处的帐篷，撞得极重，又是一下，能听到支架折断的脆裂声，接着就听到帐篷垮塌的动静。

    碰撞声和帐篷塌下来的声音不断地交替响起，要命的是，那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再这么下去，很快就要轮到他们了。

    吴邪听得脸都青了，一旁石雕一样保持不动的杨淳却在这时摸索着拉起了他的手，握着他的手腕，手指在他的手掌上勾画起来。

    吴邪愣了一下，意识到她在写字，赶忙屏蔽四周的巨响，努力去辨别着。他本就是看铭文拓本的，对文字极熟悉，很容易就认出了她写的每一个字。可它们拼出来的话语，却让他摸不着头脑。

    “不要跟出来。告诉黑瞎子，三月没遗憾了。”

    他处在极度紧绷的状态，不明白她话里藏着什么意思，但还是对她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吴邪的视力果真慢慢恢复了，但杨淳戴着防毒面具，他还是看不见她的神情。

    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吴邪好像听到她很轻地笑了一声，声音经防毒面具过滤，显得沉闷而失真。

    接着，杨淳竟然站了起来，开始飞快地脱衣服，把全是淤泥的外套扔在一边，只留了里面的背心，然后毫不犹豫地拉开帘布，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