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鼎山林都是梦（三）

狭小的囚室氤氲着草药的清苦气，瓷碗里冰块在炭火蒸腾的热气里渐渐化成了水，又在法术折腾下重新凝成半寸见方的小块……苏棠紧盯着扎了一身银针宛如刺猬的病人，又看顾着药炉和冰浴碗里的药材，有点儿后悔自己没修个第二元神出来。

老六看不得苏棠的八爪鱼模样：“苏大夫，需要熬药的话我可以帮你。”

“您别插手了。有些要煎煮，有些要低温萃取。”苏棠其实不太想说话，一会儿发动加热的法术一会儿又发起冷萃的，肩胛骨和周遭肌肤渐渐酸痛发冷，虽不是苦痛难耐但也无法忽略。

“那你说我有什么能做的，别让我闲着。”

“那我管药，您管人。随时帮他清理吐出来的淤血，如果胃里有东西涌上来也及时清理，不然会阻塞呼吸。”

“好。”老六转向病人，“卓经历你运气真好，遇到了一个‘对’的大夫。”

杨戬出现在密牢中时，卓经历脸上的灰青之色已全部褪去，目光也有了焦距，虽仍有些病态但不再是精神恍惚甚至宛若疯癫。

“师父，他的毒已经解了，神智也已恢复，可以正常答话，但反应会比以前慢很多。”

哮天犬忍俊不禁地看着站在牢房中间的苏棠——右边衣袖裁掉了一半，本是对称插在发髻上的四只白玉簪，因为有一支写药方用掉了，变成了右边一支左边俩。

“有什么好笑的？有沉香剃头剃了一半就跑出来好笑吗？”制止了哮天犬，杨戬自己却也翘起了唇角，“苏棠，他是如何中毒的，可有头绪？”

“应该是从皮肤渗入的。有什么东西是只有他接触得到而你们大家都碰不到的？”

杨戬递给苏棠一个小巧的木匣：“这是从他身上截获的字条。字是左手写的，无法判定书写者，但上面的药味极重，你可以分辨一下是不是他所中之毒。”

苏棠摘下一只发夹夹出了字条，闻了一阵面露疑惑：“已经很接近了，但是缺一样……缺的是安息香或者苏合香。这字条问他‘先前商议之事如何’，这不是他收到的第一张了……持续地从皮肤渗入这些药物，再长期微量口服一种行气通窍的香料，才能中毒如此之深。”

好几双眼睛齐齐落在了卓经历身上，他的头深深低下，在杨戬的逼视下又慢慢抬起，双眼转了几转，吞吞吐吐道：“说不定……是卷宗的纸张有问题……”

杨戬脸色阴沉下来：“苏棠，告诉他。”

“我就是从经历司被押到这儿的，来之前卷宗和细瓷摆件我全查验过，没有浸润过药物的痕迹。卓经历，我以大夫的身份告诉你：不排除毒源、不掐断下毒的途径，你随时会再次中毒。它再发作一次，三界内没有医者救得了你。”

在一个既没药炉也没冷萃皿、什么都要用法术幻化的地方救治了他大半天，此人还心怀侥幸地搪塞她，苏棠觉得自己此刻的火气离炸房子就一步之遥了：“这毒真正的用途是控心，在它爆发时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做什么，别人问什么就会答什么。我刚一来你就告诉我你泄露了消息给星君府，十有八九是这个原因。你说不说实话？不说反正死的是你不是我。”

“我说……说实话，这半年，我一直在喝瑶池总管郑大人送的酒。”

梅山兄弟很快从他房间里拿来一坛果酒。淡红的美酒缓缓倾入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刚玉一样的色泽格外诱人，葡萄的香气清爽而绵甜，但苏棠不得不从果香中搜寻药物的气息。

“酒的颜色和气味都还是正常的。哮天犬，可以帮我一下吗？”

“这……苏大夫，我只能闻出这里边确实有水果发酵之外的味儿，至于是什么，我不懂医，不知道啊。”

“没关系，有这句话就够了。”苏棠抿了一小口，阖眸细细品着舌尖上游弋的味道，“是安息香，但我不确定量。”

梅山老四急道：“非要知道加了多少吗？”

“如果加的量不够，半年不至于中毒到这个程度，我们就还需要找其他被下了药的东西。”苏棠忍不住皱眉，“酿酒的葡萄是丹云珠，芳香极为浓郁，加入的药量很难尝出来。”

卓经历眼中现出几分讶异，一时忘了自己正在被审讯：“抿一口就知道是什么葡萄酿的，舌头这么好使？”

“这是三界内难得的仙果佳酿，不然郑瑾也不会用它贿赂你。丹云珠所酿之酒我也喜欢，要不是自己的身子扛不住酒，我恨不得一天喝一坛。”

杨戬不满地敲了敲桌子：“快想想怎么知道安息香的药量。”

“我想出办法了，师父。”话音刚落，苏棠一道法术划破了左臂，端起琉璃盏一仰头饮下了大半杯酒。

“安息、苏合都可止痛。如果所加的安息香是足量的，酒的止疼作用会很明显。”苏棠紧闭双眼，一是为了感受伤口的疼痛是否有缓解，二是为了避免看杨戬。知道她喝不得酒，在灌江口师父和师祖连酒酿圆子都不让她吃，现在用这么傻的办法推断药量，师父的表情不会好看的。

肺腑内的灼热如波浪翻上堤岸，空气似是被酒带来的灼痛隔绝在胸腔之外，悄悄运转法力才压下了这窒息之感。酒令血管舒张，骨关节腔陡然充了血，一阵阵胀痛袭来，甚至干扰了她对手臂上伤口的知觉……好在还是慢慢感觉到了，伤口的锐痛在减缓，直至无觉。

“是足量的。”

苏棠再无心看众人一齐松了口气的样子，顶着一阵眩晕站起来，自以为不被察觉地稳住身形：“不需要我了吧？”

“嗯，你可以睡了。”杨戬瞥了一眼苏棠，撩起朝服大氅坐在了卓经历对面。

苏棠刚向牢门转身就被喝止：“让你走了吗？”

不能走但是可以睡？行，您是师父，您说什么都对……苏棠劝着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坐在铺上摘掉了头上玉簪，但正对着已经开始讯问卓经历的杨戬和梅山兄弟，又觉得此时此地都不适合睡觉。

“睡不睡得着随你。”

听到杨戬甩给她这句话，苏棠揉了揉太阳穴侧卧下去。卓经历的供述传入耳中，和她想得差不多——他和星君府以及郑瑾都在暗通款曲，字条来自星君府，每次都只是以种种好处利诱他在真君神殿做内应，他以为只要不应下来就无事，未曾想一次次接到字条就已经是张开双臂拥抱危险。当然，如果他没有贪图郑瑾送的佳酿，那些浸了药剂的字条也不过是废纸……说到底，心中有企图，才会被利用罢了。不过如此一看，星君府怕是在拉拢郑瑾……

“真睡着了？会不会是生病了？”苏棠即将见周公时听到了老六不掩担心与疑虑的声音。

手腕上搭了三根手指，杨戬的声音响起：“还真不是，就是累得。又是写密文又是配药救人，还找出了毒源，这些事每一件都不难，但是连续做起来消耗就大了。”

多谢您没说我是被那口酒害的。这是苏棠陷入沉眠前最后想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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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吧，该走了。”

肩膀被轻轻敲着，耳边是熟悉的声音。苏棠下意识地拨开杨戬的手，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我睡了多久？”苏棠注意到牢房里只有她和杨戬。

“没多久，半个时辰。”

“还是挺久的……对不起啊，师父，那口酒的劲跟我想得一样大。”

杨戬弹了一下她脑门：“那你还敢喝掉半杯？康老大刚刚还问你到底哪里禁不起酒，他应该问你身上哪儿是禁得住酒的。你以为骨头上生了冰裂纹，心肺和关节还像以前一样强健吗？”

“我不喝那一口，您有分离显色皿吗？您这鬼地方要什么没什么，让我空手来您还埋怨我方法不当，真不觉得理亏吗？”

一声脆响，两个人全愣了。苏棠说到情绪上来，居然一个爆栗敲在了杨戬额头上。

“师……师父，我……我是刚醒，还有点儿糊涂，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欺师灭祖。”

“只是敲回来而已，欺师灭祖谈不上。但是不罚你，你真能捅破天。”杨戬把三尖两刃刀变成了戒尺压在苏棠肩膀上，“趴下。”

漆黑的檀木戒尺一臂长，三指宽，半寸厚，苏棠越看越确信以师父的手劲，一下下去就能把她肩胛骨打裂。

看她没动，杨戬挑眉：“怎么？不服？”

“不要伤筋骨，可以吗？”

“为师有那么残暴吗？”

苏棠即刻展眉一笑，放心地趴了下去，头埋在交叠的手臂里。杨戬嘴角抽了抽——都不讨个饶吗？自己这是什么命，怎么收了这么个实心眼的徒弟？也罢，他和玉鼎早就知道，这丫头只有在面对病患的时候，才会让大家意识到原来她一身本领当中是有哄人这一项的。

苏棠的心思倒不在即将落在身上的疼痛上。配药时不断发动变温法术以至于背上从肌肤到骨髓都是冷的，救人和推测毒源，因着紧张还差些，休息了这会儿整个后背肌骨俱寒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还在想这副身子如何这般不中用了，戒尺就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背上，一道疼痛倏地炸开，苏棠闷哼一声又咬住了嘴唇，十指瞬间深深掐进臂弯。这力道……看来师父还是挺生气她居然敢弹回去的，但也确实收了力，不至于伤筋动骨。话说回来，师父平时说得对，自己这背确实太薄了，没力量，也不抗打。

屏气凝眉半晌，却未等到戒尺再次打下。苏棠正诧异，肩胛骨上就传来暖流，温和的法力源源不断涌入，寒意如暖阳初上时的春雪，渐融渐散没了影迹，连戒尺打过的伤处也不疼了。

“您怎么知道……”

“连番消耗法力做琐事，后心是最容易冷的，尤其是这两块骨头。连带着手脚都会凉。”

趴伏着的人右手在臂弯上随意做了个拨弦的动作——掌心与指尖已经温热，心也跟着后心和指尖一起暖了起来。

“师父方才为什么不放我走？应该不只是让我听卓经历交代了什么吧？”

“为师问你啊，如果放你走了，你是不是就去天闸那儿睡了？”

“那当然。”

杨戬气得又弹了她一下：“还‘那当然’，就你这情况再去天河边上冻上一觉，只能把你送到孙思邈那儿去了。你的聪明劲只给公事给病人，一到自己就笨得像兔子吗？”

“哎哎哎师父别弹了，会变傻的……再说您都打过了，不要再说我笨了。”

杨戬嫌弃地叹气，还是摸了摸她头发：“师父知道你有分寸，只是半杯酒，休息一下就无碍了。但再遇到事情还是多想一想，两全的办法需要自己找的。要是以后真不管不顾地把自己搭上，为师可就不会只打一下了。”

“师父教诲得是，徒儿再也不敢了。”

“呵~信了你的话，那是要过错年的。”

“我真没做到您再罚不迟~”趁着师父心情尚好，苏棠赶紧翻身坐了起来。两条自额后起编的麻花辫和未束的长发一起垂在肩上，方才睡得又乱了一些，却因她一双鹿眼清冽明净而不显慵懒。刚想把发辫绾起就觉得发梢被抓住了，不等再想什么麻花辫已被散开重编。

三尖两刃刀这会儿又变成了桃木小梳。杨戬的手法娴熟老练，明明编的是蜈蚣辫却丝毫没有扯疼她，苏棠不由回头，想问问师父的绾发技巧从何而来。

“别动。想梳得七扭八歪的出去吗？三妹和小玉梳个头也喜欢动来动去，是我的梳法太奇怪让你们以为会给梳成朝天飞吗？”杨戬说着话手上却未停，言语间已开始将编好的两条辫子相互盘绕，没一会儿就把苏棠那三支玉簪都插在了发髻右侧，还特意将左边一绺发丝留在耳外，让女孩儿的面容看上去更年少了些。

“还是您有办法，这样梳就避免三支发簪，一边一个一边俩了~”苏棠满意又好奇地轻抚发髻的轮廓，继而抬头问师父，“我们可以回灌江口了吗？”

“不，先去华山，有一阵没和三妹沉香聚一聚了。” 捕捉到她眼中转瞬即逝的失落，杨戬出言安慰，“师父知道你很想回家，很想师祖，但我们先前答应了三妹一家，沉香和小玉也说了好久想吃我做的叫花鸡。跟师父一起去吧，沉香的武艺也有不少练歪的招式，你这种改歪范儿成功的最适合帮他。”

“嗯……”

“先去找织造仙君吧，补一下衣服，顺道看看能不能划拉她一套首饰。”杨戬戏谑地扯了一下苏棠只剩一半的右边衣袖。

“萧萧姐要是知道我为了写密文把袖子裁了，会不会气得再也不给我做衣服了？”

“何萧萧不会。她是最不像仙君的一个仙君，别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是一听有衣服做就两眼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