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鼎山林都是梦（二）

树欲静而风不止。

苏棠在天闸边信手拨弦，筝音自指尖淙淙而出。泛音起，空灵渺远，如锦城春色里芳草落花；曲自清幽转恢宏，似千川流水哭暮空，忽而一段扫摇冲入高亢弦音，筝曲端的燕市醉泣、楚帐悲歌。

弱水支着额头如痴如醉地听着苏棠弹筝，竟不知不觉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待她一曲终了，思绪才悠悠回转：“天界乐师众多，庆典宴会，我听过无数曲子。可是只有你和杨家兄妹的曲子里有故事，我听的时候能看到很多人在眼前来了又走。”

“世人常道筝曲为游戏，琴曲才是雅乐，常道筝悦人，而琴悦己。其实乐器哪有贵贱之分，不过都是技艺好练，故事难讲。旧天条下那个冰冷无情的天廷，有几人能在乐曲中哪怕言明快乐和悲伤，别说讲出故事了。”

梅山老六赶来打断了苏棠的感慨：“苏大夫，二爷让你去神殿经历司等他。”

“杨戬一般让她在我这儿或者八公主那儿等的，今天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也不知道。而且，弱水，如果真有什么事也没法告诉你啊。”

弱水静看两人走远，又变回水流钻入天河，包裹住一条江豚对它倾吐心事：“杨戬不告诉我也没用，我只是多愁善感又不是傻。我虽然出不了天闸，但神仙们的龃龉还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我也发现了——跟我相处甚欢的都是遭众仙嫉妒排挤之人，对我越坦诚越暖心就越遭恨。杨戬给我带来的书上讲过，这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苏棠跟着老六一路进了经历司，一排排木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卷宗，四下扫了一圈她察觉到古怪——经历司掌管卷宗和往来文书，存放的东西不值钱但是要命，可是这房间里没有守卫，甚至连整理归纳的人都没有。

“师父没说别的吗？”苏棠边穿梭于书架边问老六，手指抚过一只细瓷白兔——这只瓷兔和灌江口家里那只一样。这里的卷宗分类不全是用文字标牌，有些用的是细瓷小动物，从老虎到画眉，各种鸟兽都有。

“没有。可能因为今天事情多才让你在这儿等他。”

这不是理由。苏棠思忖着摇了摇头，老六离开后干脆在两排架子之间又支起了筝开始练新曲子。杨戬不会无缘无故把她放在这儿，让她等的人怕也不是他。苏棠此刻虽然心事重重，但弦声响起时心总是静的。宛如淡荡东风的曲音萦绕在真君神殿，正厅里的杨戬和梅山兄弟有时不自觉以手指敲起了节拍，哮天犬则是惬意地闭上了双眼。

和缓的旋律突然被一声裂帛般的双手大花音打破，似松涛里忽生龙吟。杨戬淡定地听着随花音而来的打斗声，站起来向经历司的方向走去，同时示意老四和老六跟上来。

那边苏棠在弹了一个双手花指后就腾起身形翻出了经历司，毫不意外地看到一人狼狈地躺在地上。此人其貌不扬，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到，苏棠只能从服饰和额纹判断他是星君府的人。

“一招音律攻击都接不住，还来真君神殿偷东西？”

那人并不答话，手中一道血红色的光芒直指苏棠，趁她闪身避开的刹那站起身来。一柄猩红色的长刀向苏棠面门劈来，苏棠仰身向上撩腿一个踹燕踢在他手臂上，同时长剑随手一抹，对方就地翻滚躲开。苏棠不给他缠斗的机会，迅疾的刺剑与绞剑交替，很快逼得他直直撞在了神殿外墙上，剑尖停在他颈侧。

“化血神刀？阁下是孤辰星君余化？”

“苏小姐还算有些见识。”

苏棠正要再开口，杨戬已带着梅山老四和老六出现在她视野里，于是不得不询问地看向自家师父。

“你想问什么接着问他就是。”杨戬淡淡地向苏棠点头。

得到了师父首肯，苏棠沉声对余化道：“你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以瓷兔标识的那排卷宗中的某一卷，如果我如你所想只是个弹琴消遣的，凭你的化影移形能力一定可以得手。我的疑问是——你如何得知细瓷动物和卷宗内容的关系的？你们在真君神殿是否安插了钉子？”

余化冷笑：“苏小姐说我意图偷窃卷宗，可有证据？”

苏棠一时语塞。她的确没有抓住余化现行，对方刚要动手就被她一招弹出去了，她也不确定经历司里是否有监视用的水镜。

“苏棠，放他走吧。”

杨戬发了话，苏棠顺水推舟收了剑：“星君，刚才多有得罪。”

她竟然丝毫没有和杨戬争执的意思，甚至恨不得赶紧在手无证据的情况下甩掉星君府丢来的烫手山芋。余化颇为意外地打量了一番苏棠才离开。

“为师还想听那段散板之后的摇指，你就一个双手花指开启战斗了。对自己的法力和琴技这么没信心吗？”杨戬将苏棠向经历司的正门轻推了一下，示意她回去。

“我不清楚他的实力啊。好好的曲子练一半就不得不打架，我还有点儿别扭呢……”

“下次先用轮指或者摇指，试试对方虚实。”

杨戬如是说，苏棠却没了练琴的心思，只好仔细观察起了经历司里的物件。外面杨戬对梅山兄弟低声吩咐着什么。

“二爷，真要这样吗？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她跟了我，就意味着一个人无所顾忌大杀四方的日子结束了。在我身边，三界的暗流席卷到她只是或早或晚，与其一味护她远离纷争，不如直面是非。”

苏棠到底没有等来师父接她回灌江口，而是等来老六带着一队天兵把她扔进了真君神殿密牢。

“哎六叔，师父把我关进来，总该告诉我犯了什么错啊。”苏棠单手扶着铁栅栏，十分迷惑——说要关着她却不封她的法力，这锁这门也困不住她啊。

“二爷说，天河边上太冷，你被冻傻了，给你找间屋子暖和一下脑子。”

“这叫什么理由啊……”

“苏大夫，二爷一定有他的道理，你就在这儿好好想想吧。我在外面，你想明白了随时叫我。”

苏棠转过身背对牢门坐下来闭目养神，琢磨着杨戬是否因她没能抓住余化偷窃的证据而生她的气，还是因为她和余化动了手，师父不得不给星君府一个交代，关她几天算是略施小惩。思索了没一会儿睁开眼睛，竟看到一个双眼乌青、满面惊恐的人，那人一边向墙角挪去一边对着苏棠连连摇头：“你是来杀我的？你别过来，别过来啊！”

刚才竟然没察觉到他的气息，应该是他害怕被发现干脆屏住了呼吸。此人认定自己会被灭口因而如此惊恐，但如果没傻的话，应该想得到实施灭口的杀手不会像她这样被扔进来了还摸不着头脑啊。等等，“如果没傻的话”……此人脸色灰青，呼吸急促，精神极差，似是中毒之状，也许毒性已侵蚀了神经。苏棠当即不再想其他，走上前强行扣住他手腕诊脉。

“你可以大喊大叫，影响了我对脉象的判断，遭罪的是你不是我。”苏棠一句话就让那人将喊叫生生咽了回去，对方虽然仍是惊惧地战栗不已，但她的耳朵清净了对治病疗毒总是好的。

“姑娘是真君的徒弟？我刚才听见您跟梅山六爷说的了。”感受到苏棠按在腕上的手指时轻时重确实是在诊脉，那人终于平静了些。

苏棠不答话，只是又看了看他的眼睑和舌苔，面色越来越凝重。

“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毒确实霸道非常，但尽你所能配合我，你就不会死。看你的装束，是经历司的人吧？”

“我就是经历司经历。我泄露了消息给星君府……”

苏棠及时将食指压在他嘴唇上截断了话语：“那应该不是你的本意，你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也不要对我和盘托出。该问你的，我师父会来问，我只竭尽全力医治你。”

炭火的橘色光芒勾勒出她额角与眉峰精致的轮廓，映照出奋笔疾书时眼眸里的紧迫。她手中笔并非狼毫而是从发辫上拔下来的玉簪，羊脂白玉在法力催动下渐成齑粉，写出一行行簪花小楷。

“二爷，苏大夫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她说解法是《道德经》第四十一章。她还特意嘱咐抓完药就把这张方子毁了。”梅山老六交给杨戬的是一块空空如也的海蓝色锻料，那是苏棠撕掉了长裙的广袖又从中间裁开所得。

杨戬打开天眼看清了缎面上字迹，每一样药材都不稀奇，但凑在一起就是一副刁钻的药方。用法术破解了苏棠设计的文字锁，将锻料递给老六。

老六对着玉石写就的方子皱眉：“我们又不是没准备笔墨，她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寻常纸墨无法避免法术攻击，但是若以水晶、玛瑙、或者岫玉为颜料，在昆仑天蚕丝所织的缎面上书写，再用法力加密，别人就算截获也几乎无法解开，篡改就更不可能了。她这是防止你来找我的路上出意外。” 杨戬扶额笑道，“为了这张方子，她把衣服首饰都搭上了。让老四去药房抓给她，不要让任何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