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鼎山林都是梦（一）

“弱水你知道吗？凡间为了对付各类蚊蝇爬虫，真的什么办法都用的出来，什么狠话都说的出来。我见过卖蟑螂药的，打出的招牌那是恨意滔天又决心巨大——蟑螂不死，我死。”

苏棠在天闸前凝望着清波渺渺的天河，和弱水聊天聊得欢天喜地。杨戬天上地下两头跑，她也时不时跟着自家师父上天，或帮八公主调养身体，或前往天闸陪伴弱水。弱水的寂寞，众神不能说不懂，却也难说真的明了。九重天上千秋万岁也不过仙人眼中白驹过隙，天河不动声色地看着天家峥嵘与蹉跎轮番登场，仍是波声不改、流水汤汤。若说天界与人间最相似的，怕就在于此——盛衰枯荣几度轮回，终是萧然世事空尘迹，寂寂江山自古今。

“那你怕蟑螂吗？”弱水万年不变的一袭紫衣，上身倚靠着天闸，单手支起下颌问苏棠。

“当然怕啊。好多北方人是不知蠊尺的，也就是不知道南方蟑螂有多大。我十八岁之前没去过江南，第一次见到尺寸横跨整个手心的蟑螂，第一反应真的是跑，亏我当时法力武艺都相当凑合。”

弱水拨弄着天河里的水草，又试图去捉一条金红相间的锦鲤，想到这些还都是杨戬力求二圣才有的，不由感慨丛生：“杨戬曾经请求玉帝王母为我带些活的生灵，我对凡间蟑螂有些印象，所以当时特意说带什么都行千万别带蟑螂。我以为时间过得很慢，却忽然发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徒弟都来陪伴我了。”

“弱水，人间有句话——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文人墨客可以感慨世事变迁而山河不改，可是当你自己就是‘江山犹是昔人非’的江山，这痛苦是寻常寂寞比不了的，而这也意味着来陪你的人能做的也有限。人间的话本换了又换，人们喜欢的故事变了几折，可你最爱听的依然是人鬼仙妖真实的经历。也许，是因为现实中总有故事里编不出或不敢编的。”话音刚落苏棠已跳上天闸，清澈的目光对着紫衣女子惆怅的眉眼。心事有人知，弱水不禁莞尔。

“上一个如此真心对我的人还是杨婵。苏棠，谢谢你。”

“苏姐姐，下来吧。天河还是有些寒气的，你一个骨头结霜的就别总往天闸上跳了。”背后蓦然响起熟悉的声音，苏棠回头就看到一抹桃红轻捷地飘了过来。

苏棠无奈跳到八妹身边：“你真不愧是我师父的表妹，这么快就把他的唠叨学去了。”

八妹一双杏眼娇俏灵动，神色却带着一股和杨戬相似的老成：“你还真不能怪他。你这大夫啊，给我配了许多好吃又管用的药，事无巨细地嘱咐我那么多，怎么到自己这里就糊弄呢？”

“你被昆仑山巅的罡风伤了根基，但还有调养的余地。至于我，就像你们说的骨头都结霜了，太上老君和元始天尊联手拿出自己的家底来帮我，也养不好了。”

“养不好也要养。”杨戬不知何时来了天闸，一身银甲，蟠龙纹玄色朝服大氅拖曳在地，与平素的清俊温润相比多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被乾坤钵反噬重伤，他们不知强迫我服用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直到我恢复如初。拿出为我疗伤的执拗来帮助你，哪里有养不好的道理？”

在苏棠听来，那句“养不好也要养”像极了杨戬授艺时那一句句“撑不住也要撑”“转不过来也要转”。杨戬将她因跳上跳下而有些翻卷的外衫衣领抻平了些：“跳上天闸也可以，但感觉不好要及时下来。你毕竟不是天蓬元帅，他胖得像塞北棕熊，塞进昆仑雪窟都不一定觉得冷。”

“表哥你这么‘刻薄’，净坛使者知道吗？”

“他怎么不知道？不过杨戬的罪名太多，刻薄已经是最微不足道的了。你父皇没跟你说我自少年时起就恶贯满盈吗？”杨戬话语尖酸，声调听来却是调侃玩笑，眉间更是一片晴暖，眼眸如江海映星辰。

八妹正要再说些什么，苏棠的目光越过杨戬肩头，倏然间凛冽如锋。弱水和八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灰白值官服的人弓着身子、迈着小碎步如偷完粮的老鼠一般离开了。三个姑娘的警觉与怒意写在脸上，杨戬却从容地没有回头，仍是正对着苏棠，随手将她脸颊边一缕发丝挂回耳后。

“这是新任的瑶池总管吧？看来连天奴的卑鄙也继承了。”前任总管天奴的所作所为苏棠多少听玉鼎真人和梅山兄弟讲过，刚才那人虽一晃而过，却也看得出是一副小人德性，与天奴如出一辙。

“不错，他叫郑瑾。瑶池的总管只会由同一类人担任，杀了一个小人还会有下一个。有时‘权势滔天’也是好事，至少他动不了杨戬，当然他也动不了你。”

“师父何出此言？”

“第一，他们这种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以你的法力随便动一动手指就够他躺半年，还能让为师都找不到证据是你干的；第二，心中无所图的人，他无法利用。”

一股清凉洒在几人脸上，晶莹的水珠沾上肌肤即飞离而去，没有浸湿衣衫，是弱水变回水流冲了他们。

“你们都在这儿，就不能聊点儿高兴的吗？还想听苏棠讲在蜀地小吃店说‘要一盘微辣的鱼片’被辣哭的事呢，哪怕杨戬你在这儿向她授课也好啊，总比聊那些勾心斗角要好。”

天河之畔，浅笑欢声和着潺潺水声，天水沉沉星影过，游鱼到晚透寒波。只是有些攻心诡计，有些蠢蠢欲动的阴谋，不会因为他们暂时沉浸在欢愉里就自行退去。天界并非如众仙所见的一般平静，二圣与众臣和乐且闲、穆穆棣棣的背后，是汹涌的暗潮翻出诡谲的世界。就像现在，星君府的雕栏之后，不知多少人各怀鬼胎地看着天闸前的几人。

“罗宣这废物在灌江口盯了杨戬他们大半年，发现杨戬这徒弟，除了练功、出诊、跟杨戬一起除妖，什么都没做过。不过罗宣倒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确定了这丫头是坦荡之人，想从她入手在真君神殿安插内应，这主意可太馊了。”说话的女子红衣如霞，头戴繁复华丽的金凤冠，容貌也算端庄秀丽——截教多宝道人门下火灵圣母，封神之战后获封火府星君。

“杨戬千年来树敌太多，想把真君神殿渗透成筛子的可不止我们。这丫头未必不是个好人选，看杨戬那样子，不像是收了个徒弟，倒像是认了个妹妹。”水府星君余元看着杨戬给苏棠示范如何更精确地控水控气，蹙眉颔首，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的余化愈渐复杂的神情。

苏棠在杨戬的指导下召来了瑶池那些姹紫嫣红的花，花瓣一片片飞入她的右手掌心又原样拼出整朵的花，同时她左手唤来天河的水滴，法力微动，水珠赫然成了右手中鲜花的冰雕。这种法术谈不上多高深，但多练可以让修行者对法力的控制愈发精微如丝，想来玉帝和王母这些日子对这种嚣张的训练已经默认了，瑶池的花散成一瓣一瓣往外飞只当没看见。

“弱水可喜欢看他们练这个了，想让两朵花同时出现在两只手，法术的节奏就丝毫不能错。这是三界内最好看也最难的戏法。”

“你要是把这当成戏法，跟表哥和苏姐姐打起架来可就要吃大亏了。”

“弱水怎么会跟他们打架……”

余化听不到八妹和弱水其乐融融地在聊些什么，但看得清楚杨戬向苏棠示意法力连续发动的节奏时那副循循善诱的样子。再想到方才杨戬为苏棠整理衣领和鬓发的自然熟稔，不免想到自己与余元几千年的师徒，余元虽然待他不薄，明面上却少有这般亲厚，心里忽然有些酸涩。

“余化，你看苏棠这丫头发动法术的时候，花瓣和水滴的路线跟杨戬能做到的差不多，但她气息不如杨戬流畅。看来罗宣说的是真的——她在暮菱郡留的旧伤有损根骨。”

余元开口打断了余化的神游，后者怔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师父说的是。但如火灵师伯所言，她无法作为打入真君神殿的突破吧？”

“仙骨受了损，穿心锁和化血神刀，哪个她都禁不起。就算挟制不了她，让杨戬分心出错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