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渚鸿飞楚天高（三）

午后的灌江口，阳光在千村万巷洒下暑热，但蜀地的烟树江川总是如画如歌，山河杳映层云外，城阙参差茂树中。

“旧卷宗有记载：暮菱郡因连年大旱，赤地千里，饿殍载道，百姓怒而骂天。玉帝命火德星君罗宣焚毁暮菱郡，以正天威。”提及“天威“二字，杨戬不禁轻蔑地挑了挑眉，“但封神战场上火焚整个西岐城的罗宣，那次手握万里起云烟、五轮龙、万鸦壶这些看家法宝，硬是败给了凡间一个赤手空拳的散仙，火没放成还受了重伤。”

苏棠嘴一撇问道：“卷宗上记载的应该是妖孽而不是散仙吧？”

“那是为师任司法天神以前的事，卷宗上肯定没什么好话。何必在乎那群又笨又坏的神仙如何称呼你？”

他任司法天神以前，是啊，千年之前了……苏棠本来也没计较一份陈旧的卷宗对当年事如何言说，此时只是蓦然有几分恍惚。时常梦回的烈焰焚天、火龙狂舞，以及梦中与烈火相随不离的冰寒蚀骨之苦，竟都已是千年以前了。神生太长，以至于每次生死大劫之后都是余生漫漫。

“暮菱郡是我的噩梦……”师父温暖的目光让苏棠忍不住将心事冲口而出，却在下一瞬又后悔流露了脆弱的一面，收了话语望向满塘清莲。碧叶接天，莲子清如水，似她一望即穿的过往。有时真要感谢瑶姬留下这些千年不谢的花，让她在慌乱时心有所寄。

杨戬毫不犹豫以单臂环住了她肩膀，手在她肩头握了握，一时没有再说什么。封神战场上的焰中仙，让西岐城生灵涂炭却从容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西岐众生该当如此，非我定用此狠毒也。不明善恶之人却被封火德星君，巡察人间善恶，天道向来如此。罗宣与西岐大火，于杨戬都难说不是心里的棘刺，何况千年前为救几万生民独自与之一战的苏棠。

“您知道我在怕什么了？”苏棠贪恋杨戬坚韧有力的手臂，但还是轻轻与他推开距离，带着无法言明的期盼直视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一千多年了，想起来仍然会害怕，是我太软弱了吗？”

“罗宣败，你胜，可你并无克他的法宝，为师自然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天廷十大酷刑里有冰锥穿骨，为师受过那残忍的折磨，也知道……北极寒冰入骨，会比那更疼更冷一些。”

玉鼎真人神情古怪地看着徒弟和徒孙，打断了两人纷杂的心绪：“不对啊，罗宣的万里起云烟和五龙轮，一旦用之就是赤焰千里、焚金化石，没有龙吉公主的雾露乾坤网来降雨，根本无法灭火。他的火系法宝，若是没有四海瓶也无法收啊。”

“不，有办法。以自身法力强行引四海之水凝云布雨，大火熄灭后再以元神之力引北极万年寒冰布下法阵。北极之冰至寒，任何火系法宝都会被收入冻毁。”杨戬一边将破解之法娓娓道来，一边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苏棠，墨色眼瞳里悲戚与欣喜、怜意与钦佩交织不断。

“徒儿，你说的法子是可以，但是用之必然冰寒入骨。仙骨是修仙根基，销骨噬髓轻则痛苦一生、修为大打折扣，重则身死道消。不对，罗宣那次确实败了，暮菱郡的火刚烧起来就熄灭了，那就是说……啊？丫头？你……你……你居然那么做了但没死？不仅没死还能继续给天廷惹麻烦？”

苏棠抿嘴笑着点头，春雨盈江一样的目光，没有哀怨，也无骄傲，只有回首向来萧瑟处的宁静淡然。为了不让玉鼎误会她毫发无损就挽救了暮菱郡，还是解释了一句：“我是没死，法力也在此后多年里越用越强，可是我变得和凡人一样容易生病，一年里染三次风寒都算少的。”

杨戬问她：“介意为师给你师祖示意一下你骨骼的变化吗？”

“师祖没有天眼，需要您指给他对吧？可以的。”

天眼的光芒柔和地笼罩下来，修长的手指隔着衣料拂过她的锁骨，又托起小臂划过手腕：“她的锁骨从这儿一直向外，还有从掌根到腕骨这一片，都是冰裂纹。这是冰寒侵骨噬髓后在骨外留的痕迹。她当初没有在血肉经络都将冻成冰时熬不住痛苦放弃生命，除了自己顽强不屈，恐怕还得益于暮菱郡的百姓苦苦挽留。”

冰裂纹只是表象，不带温度又脉络分明地说着身体早已千疮百孔。但如杨戬所言，苏棠不只记得伤害与折磨。那年重伤罗宣后她也挣扎在生死边缘，她还记得——两鬓斑白的大娘抹着泪，将一床又一床的棉被裹在她身上，枯瘦的手不停揉搓她的脸颊，徒劳地盼着能把冰凉的肌肤搓出暖意；被生活磨砺得满脸沧桑的中年夫妇，执拗地一锅接一锅熬着姜汤；还有不知多少双柔软的、属于孩子的小手，伸进被子里握着她的手，伴着稚嫩又坚决的一声声“姐姐，别走啊”。

回过神来，苏棠对目瞪口呆的玉鼎笑了笑，算是对吓到师祖的道歉。但对玉鼎来说，她接下来的话才真把他吓得呆若木鸡。

“师父，可以告诉我骨头上的冰裂纹是什么颜色吗？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杨戬没被吓到，但也十分诧异：“为什么问这个？”

苏棠显然不愿说出真正的原因，却又执着于此，一门心思刨根问底：“我自己看不到，又很好奇……害得我时不时病怏怏的东西，究竟长什么模样。”

杨戬略加思索还是决定如实相告：“由深至浅，最深处为翠蓝，最浅是月白，清灵精致，似花非花，的确好看。但仙骨生冰纹，还不如枯骨生草木，毕竟后者不痛苦。”

苏棠似是突然释怀一样开心起来：“那就好～当年我对罗宣说的话果然不是吹牛～那时他说我就算活下来今后也是个病病歪歪的神仙，我撞了他一句——从此我有三界最漂亮的骨头，我怕什么？”

不等杨戬有什么反应，玉鼎真人已经跳起来用蒲扇拍打苏棠的头：“你是气死人不偿命吗？知道上一个以身体硬抗法宝的人是谁吗？是你师父！番天印他都敢硬接。以身犯险，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想气死贫道啊？”

“师祖，师祖……”蒲扇打人当然就是拍灰，但苏棠还是做出被打疼的样子缩着肩膀，“师父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那就是说我也会很好的……哎您别打了，我说的是实话啊。”

玉鼎把蒲扇变成了拂尘，气急了似的用拂尘杆敲打苏棠后背：“合着你不是认为自己的安危不重要，是觉得自己命大死不了？”

“师祖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左右不过一条命，只要能救人，没就没了。”

刚说完苏棠就后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傻得像只珠颈斑鸠。真话已经出口了，解释什么都晚了，此时她除了看着师祖黑如锅底的脸发愣什么都说不出来。

“贫道真的怕死你们师徒这种一有事先拿命去扛的了。”玉鼎在苏棠手臂上打了一下，不过仍然是拍灰的力道。

苏棠却还是脑子没搭上筋一样继续拱火：“您说了师父也这样，那不就是说我没救了，以后只能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在玉鼎有进一步行动之前，苏棠发现自己左手已经被自家师父抓着指尖拉过去了。

“师父息怒，徒儿好好教训她。”

苏棠看着搭在自己手掌上的折扇，再傻也知道要发生什么了。剜肉剔骨和骨髓凝冰都经历过，她当然不会怕这小小的惩罚，可抬头看杨戬时一双小鹿眼还是带着委屈。

杨戬却少见地一脸严肃，冷硬地开口：“师祖被你气成这般模样，不敬尊长，不该打吗？”

“我知道错了，我认罚。”

杨戬手中的折扇“啪”地打在了苏棠掌心上，白皙的皮肤立刻浮起一道红痕。苏棠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不等调匀呼吸折扇又一次落了下来，苏棠心里只有一句话在反复——师父您来真的啊？

杨戬又连打了三下，苏棠手心通红一片，最先打的两道伤痕已肿了起来。就在苏棠紧闭双眼权当自己喝了麻沸散之际，玉鼎一个箭步冲上来把她拽到自己怀中，一边捧起她左手一边怒斥杨戬：“你还真打啊？！贫道跟你说，丫头可是三界内最乖的徒弟了，就你教得那么严苛，换个人跟你学一天就吓跑了。她不过是有些偏激的想法，你作为师父跟她慢慢讲道理啊，贫道要是像你对丫头这样对你，你以为你活的到现在？”

“她乖？徒儿认识她的第一天，她就杀了玉帝派的瘟神，自己被摄魂珠碎片扎了至少两处贯穿伤。”杨戬仍然冷着脸。

“那不是为了救人吗？几万几十万的人在那儿，她除了对自己狠还有什么好办法？咱们收了她不也是看中她一身反骨不畏死吗？”

玉鼎说着说着就反应过来彻底上当了，再看杨戬早已笑盈盈地摇着折扇，暖阳一样的目光在他和苏棠脸上来回扫过。玉鼎夸张地长叹了好几口气，把苏棠向杨戬一推：“丫头，贫道是心疼你，但是可没消气。以后别再拼命了，否则你师父罚你贫道就当没看见。”

玉鼎气呼呼地向房间走去，苏棠不安地盯着师祖的背影：“师祖怎么还是很生气？”

“还疼吗？”杨戬忽略了苏棠的问题，看向她肿痕犹在的手。

“您想什么呢？练功撞一下摔一下都比这疼，这应该一会儿就好了。”

“刚才为师罚你也是七分假三分真。以后不要以身犯险了，你要是在做了六身新衣服以后还做危及生命的事，织造仙君都不会放过你的。”杨戬的目光落在苏棠裙摆和袖口上——海棠红点缀米白莲纹的裙衫，袖口和领口绘有灵动逼真的燕子。给她新做的衣服大体都是这种风格，活泼跳脱，也不失雅致。

“我不会走的，还没学会做川蜀菜，还没穿够新衣服，还有那么多武艺的毛病没改过来，我走什么走啊。现在先解燃眉之急吧——师祖还生气，我晚上做个糖醋鱼哄他管用不？吃甜的心情总会好的，正好也在师祖这儿破一下我做饭像熬药的谣言。”

苏棠看着笑吟吟的杨戬，心里越发没底：“糖醋鱼不行吗？”

“行是行，但是没有糖。”

“那我出去买一些。”

“也没有醋。”

“我顺道一起买了就是。”

“也没有鱼。”

苏棠双唇抿得越来越紧，一对梨涡显现了出来，终于决定在杨戬说出更气人的话之前先发制人，转身跑出去买鱼了。

“幼稚，真幼稚。”玉鼎真人并没走远，那番糖醋鱼的对话他悉数听到了，这会儿又走回杨戬身边，一声声“幼稚”说得咬金断玉。

“师父是说我还是说她啊？”

“当然是你们俩。你们两个啊，俩小孩儿！”

蜀中晚夏，有人单衫绯色如海棠，于欢歌笑语中绽放在苍然千树里，一方庭院里有人在等归人，也在等糖醋鱼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