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渚鸿飞楚天高（二）

出了刘家，师徒二人很默契地向吴家小馆走去。茶楼酒肆，看客频来，无论之于散布流言还是听些半真半假的消息，永远是最佳去处。果不其然，稍一走近就听得三三两两的人窃窃私语，不过那点儿音量对神仙的耳力而言已足够。

“你们说这灌江口的女子这么多，怎么就刘家的女儿赶上了这种事？”

“是啊，一个没出嫁的姑娘，整天打扮得那么招摇在街上走，给谁看呢？”

“她这是遇到了苏大夫，不然就残废了。话说这苏大夫看着弱不禁风的，但是两百多斤的摔断腿的病人，搬起来面不红气不喘，还什么怪病都能治，不会真是……妖吧？”

“要我说，是妖怪又怎么样？她来灌江口几个月了，除了治病救人也没干啥。哦对了，这次伤了刘家女儿的那个街溜子，两个月前也想对苏大夫动手动脚，被她一拳打翻了。唉，刘家姑娘要是有苏大夫的身手，也没人敢欺负她了吧。”

杨戬默默看了一眼苏棠，女孩儿神色哀伤：“我有点儿后悔没杀了他……早知道就不该顾忌什么神仙不能枉杀凡人。”

“你可千万别。你若真做了确实算情有可原，新天条下保你一点儿都不难，但为师嫌麻烦。”

“您……您真是亲师父啊。”

“刚拜师没几个月就想坑我，你就不是亲徒弟了？”

杨戬轻握苏棠臂弯将她拉至正高谈阔论的一桌人，示意她注意中间得意洋洋向看客讲得唾沫横飞的络腮胡子大汉。那汉子一见二人近前，脸色一冷站了起来，刹时竟有杀气自周身逸散。

“各位，有两位‘老朋友’到访，今天先失陪了。”

吴家小馆离城郊不远，这大汉跟杨戬师徒出来没走多久，就显出了本相——通身赤色，面如重枣，赤须红发，额生三眼。

“火德星君罗宣，闹了半天真是位旧相识。”先开口的不是杨戬而是苏棠，杨戬微微意外苏棠与罗宣竟有渊源，随即就对这渊源想出了个大概。

“我以为你应该病恹恹的像个痨病鬼一样，现在看来杨戬和玉鼎把你照顾得不错啊。但是，臭丫头，暮菱郡的噩梦还做吗？”

“提暮菱郡你不觉得是自取其辱吗？”苏棠语中嘲讽之意尽显。

杨戬也轻蔑地勾唇然后接过话来：“原来火德星君在暮菱郡遭遇惨败，铩羽而归，是她的手笔啊。”

“手笔不敢当，不过是胆子大了点儿、运气好了点儿。”

“运气跟着实力走，你赢了就是赢了。”

罗宣看着相视而笑的两人，言语中恨意不再掩藏：“司法天神带着高徒找上我，究竟有何贵干？我遵真君神殿的安排下界历练，自认为所作所为并未触犯天条。倒是二郎真君在灌江口这些时日，把一个此前意图杀害上仙的女子照顾得这般好，意欲何为啊？”

“按新天条她当年之事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若没有她，暮菱郡几万民众将葬身火海，她算是为玉帝减了杀孽与恶名。至于安排火德星君下界本是为了让你知善恶是非，今后巡察人间免得再出荒唐之事，现在看来，你难改作恶本性。封神之战，火烧西岐烧的是数万生民；而今散播谣言则是点起人言之火，让一个人被烧死在流言蜚语中。”

杨戬不疾不徐地说完，用目光示意苏棠不要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小人之可恶往往在于恶事做尽却尽是“鸡毛蒜皮”，不触犯刑律也不惹狂暴的亡命之徒，想伸张正义总需要些章法。

“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凡间绣娘，与你既无旧怨更无新仇。”苏棠上前一步问道。

“就像你师父说的一样，放火而已，怎么放都是放。再说她命里有此劫，命数如此，我推她一把不过是顺应天道。”

罗宣的轻描淡写让苏棠怒火乍起，但还是克制着反问：“天道？封神之战你们截教自始至终对抗天道、力助殷商，这不一直是你们引以为傲的吗？什么天道什么命数，都是你们作恶的借口罢了！”

杨戬摸了摸她的头又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对罗宣正色道：“在暮菱郡你代表天道，可是你败了；在北郡四方瘟神是天道，可是被她所杀。如果命数不可改，她应该早就身死魂消了，但她一次次自己改了命运轨迹。你们到现在都不明白，成败从不在于是否顺天道，而在于自己也在于人心。你也不要以为在凡间散布流言天条奈何不了你，此番历练你善恶不分、是非不辨，杨戬秉公处理——你不能回天。”

“我倒是不在乎。不过杨戬，我还是很好奇：你这徒弟刚来灌江口的时候衣服不是白的就是深蓝的，跟了你以后则不然，每次出诊穿着都不一样，你找织造仙君给她做了多少新衣服？”

“原来火德星君不仅爱放火，还喜欢打听别人家事。杨戬也可以直说：不多，六身而已。”

“大手笔啊，你们阐教还是这么宠爱小辈。”

苏棠正想着原来罗宣盯着师父和自己在灌江口的动向已有些时日了，会不会对真君神殿有所图谋……杨戬轻松地噎了罗宣一句，打断了她的思绪。

“星君想多了。杨戬每天对她授课，看她穿得单调嫌无聊而已。”

苏棠瞬间决定不能在嘴上吃亏，转头揶揄杨戬：“师父，如果我出诊回去，只给您和师祖买了酒而没给自己买糖果，那一定是因为当天吴家小馆没有糖了。”

罗宣狰狞丑陋的枣红色面庞竟显出几分幽怨：“所以你们这是‘师徒情深，互相拆台’？这次的火已经放完，灌江口我不会再呆了，不过今后较量的机会有的是。”

苏棠望着罗宣驾云离去，不懂他为何有那般心酸神色，杨戬却是懂的。截教虽是万仙来朝，但师徒相处不比只有寥寥数人的阐教。元始天尊待十二金仙、玉鼎真人待他、太乙真人对哪吒，无不亲如子侄。苏棠入玉虚门时日虽不长，但他和玉鼎真人也尽心尽力照顾着这个在此前数千年风雨里独自搏杀的姑娘。于尘间芸芸众生是史书上寥寥几笔的，千秋盛事，王朝枯荣，万骨没蓬蒿，于苏棠却都是漫漫神生里步步走过的经历，而她在此间还不知与多少鬼神孤身相抗。水声东去、沧海扬尘里踽踽独行的悲苦他懂，私心不希望有人继续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