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桃林已是盛景,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薄雪。郭靖牵着黄蓉的手,慢慢走在林间,指尖轻轻摩挲着她微凉的掌心——他素来憨厚,却也察觉了近几日秦羽书的异常,更看出黄蓉眼底藏不住的纠结。
“蓉儿,秦姑娘这些日子……好像不太对劲。”郭靖斟酌着开口,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这满园的静,“前日我路过她房外,见她在院子里烧东西,都是些衣裳布料,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埋进了桃树下。”
黄蓉的脚步猛地顿住,指尖下意识攥紧了郭靖的手,指节泛白。烧东西?她忽然想起那夜秦羽书送来木匣时的平静眼神,想起她说“要不了多久就见不到了”的轻描淡写——原来她早就在准备离开了,准备抹掉自己在桃花岛的所有痕迹,像从未来过一样。“她……她烧了那些东西?”黄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不舍,还有一丝莫名的慌。
“是啊,”郭靖点点头,见她脸色发白,连忙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在安抚,“我还想问她是不是遇到了难处,可她见了我,只是笑了笑,没多说什么。蓉儿,我们这样对秦姑娘,是不是……是不是太残忍了?”他知道黄蓉对秦羽书的敌意,也知道缘由,可看着秦羽书那副病弱却平静的模样,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黄蓉垂眸看着地上的桃瓣,指尖无意识地捻起一片,花瓣的柔腻触在指尖,却压不住心底的乱。“我不是故意要伤害她的,”她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几分委屈,“我只是……只是怕她抢走爹,怕爹忘了娘。从小到大,爹眼里只有娘的影子,我不想再多一个人,分走爹的心思。”
郭靖轻轻将她搂进怀里,手掌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声音憨厚而坚定:“靖哥哥知道,蓉儿只是太在乎爹了。可秦姑娘她……她看起来也不是那样的人。或许,我们该跟她好好说说。”
黄蓉靠在他怀里,鼻尖泛酸,却摇了摇头——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秦羽书的决定,怕是已经改不了了。
此时的厨房,正氤氲着淡淡的菜香。秦羽书系着素布围裙,站在灶台前,指尖熟练地翻动着锅里的醉蟹。她选的都是黄药师偏爱的食材:醉蟹要用去年埋在桃树下的桃花酒腌足三日,糟鱼要选海边刚捕的银鲳,连清炒的海草,都要掐最嫩的芽尖——这些都是她这五年里,悄悄记在心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眼底泛着暖光,可指尖却偶尔会停在锅沿上,像在回忆什么——从前在药庐,黄药师熬药到深夜,她也常这样煮些小食,等他忙完,两人就着烛火,安静地吃着。
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时,秦羽书将菜一一装进食盒。食盒是她初来桃花岛时用的旧物,边角已有些磨损,却被她擦得锃亮。她又从橱柜最深处翻出一坛桃花酒——坛口封着的红布上,还留着黄药师写的“春酌”二字,是他说“等桃花开得最盛时,与你共饮”的酒。如今,桃花正盛,只是这“共饮”,怕是最后一次了。
提着食盒往墓室去的路,她走了无数次。路两旁的竹影横斜,在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影;海风穿过竹林,带着桃瓣的清香,却吹不散她心口的沉。她知道,黄药师一定在那里——每次与黄蓉争执后,他总喜欢躲进这间墓室,对着冯蘅的画像静坐,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在旧时光里寻安慰。
墓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淡淡的檀香,混着烛火的暖意。秦羽书轻轻推开门,首先撞进眼帘的,是黄药师坐在案前的背影——他穿着常穿的青布长衫,鬓边银发垂在肩前,身姿挺拔,却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案上的烛火偏在一侧,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而画像挂在墓室内侧的墙上,恰好落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画框轮廓,连画中人的身形都辨不清晰。她的注意力全在黄药师身上,竟没来得及细探那阴影里的画像。
“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秦羽书笑着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快,试图冲淡墓室里的沉郁,“跟自己女儿拌了两句嘴,就躲到夫人这里来‘诉苦’,药师,这可不像你平日里说的‘东邪从不受琐事牵绊’啊。”
黄药师猛地转过身,看到她手中的食盒时,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怔忪,随即起身快步上前,伸手接过食盒——指尖触到食盒的温度,心里竟泛起一阵莫名的暖,可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画像方向时,又骤然被慌意攥紧。“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平静,伸手轻轻扶了扶她的胳膊,“你身子刚好些,不该走这么远的路,墓室里凉。”
“我不来,你岂不是又要在这儿坐到天明?”秦羽书跟着他走进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内侧的墙——那道画框依旧藏在阴影里,只隐约能看出是幅人物像,却连衣袂的颜色都看不清。她收回目光,将食盒放在案上,一一取出里面的菜,动作轻柔,“我问过哑奴了,你从昨日就没好好吃饭。再说,”她抬头看向黄药师,语气软了些,“蓉儿早就不生你气了,她只是嘴硬,你若是主动跟她说句软话,她保管立马跟你和好。”
黄药师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看着秦羽书的目光虽未停在画像上,可那道藏在阴影里的画框,像根刺扎在他心头——他不敢赌,不敢让她有半分看清的可能。几乎是本能地,他屈指一弹,一枚小巧的石子“嗒”地击中墙角的机关,素色的纱帘像流水般落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片阴影,连画框的轮廓都看不见了。动作快得让秦羽书都愣了愣,只以为他是怕画像沾了灰。
“墓室里风大,别让灰尘落了阿蘅的画像。”黄药师找了个借口,语气尽量自然,可指尖却微微发紧——他怕她追问,怕她好奇,更怕她从旁人嘴里听过的“相似”,再被这画像印证。
秦羽书顺着他的话看向那道突然落下的纱帘,心里轻轻“哦”了一声。她早从黄蓉的话里知道自己像冯蘅,可此刻连画像的影子都没看清,倒生出几分恍惚的不确定。“还是药师想得周到,”她笑了笑,走到纱帘前,双手轻轻合十,弯腰深深鞠了一躬,发丝垂落在脸颊,遮住了眼底的涩,“夫人莫怪,今日只是想陪药师说说话,绝无冒犯之意。我常听人说夫人温婉善良,想来也不会怪我这唐突的举动。”
黄药师看着她虔诚的模样,心里像被温水浸着,又酸又软。他转身拿起案上的酒壶,为她斟了杯酒,递到她面前时,指尖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阿蘅素来心善,不会怪你的。过来坐吧,陪我喝一杯。”
秦羽书接过酒杯,指尖触到杯沿的微凉,与他的指尖轻轻擦过。两人相对而坐,烛火在杯里映出细碎的光,却没什么话。只有酒杯碰撞的轻响,偶尔划破墓室的静。秦羽书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桃花酒的清甜在舌尖散开,可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她没看到画像,却更怕黄蓉的话是真的;她想从黄药师的眼神里找答案,可他的目光总带着几分闪躲,像在藏什么秘密。
“药师,”又一杯酒下肚,秦羽书忽然开口,目光落在案上那支玉箫上——那支箫,他曾在华山雪洞为她吹过,那时她以为那温柔是独属于自己的,“可否为我吹一曲?我好久没听你吹箫了。”
黄药师没有犹豫,拿起玉箫,指尖在箫孔上轻轻按落。箫声缓缓响起,是那首他常吹的《碧海潮生曲》。初时像海风拂过海面,温柔绵长;渐而又带着几分清寂,像月光洒在空无一人的桃林。秦羽书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烛火映在他清矍的眉眼间,鬓边银发泛着淡淡的光,身姿萧疏轩举,果然如她曾在书中读到的那般,“湛然若神”。
可这份欣赏,很快就被纱帘后的秘密搅得支离破碎。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那道素色的帘,心里像被细针反复扎着——帘后藏着的,是黄药师记挂了一辈子的人;而她,不过是个“相似”的陌生人。他对她的好,是不是都源于这份没被她亲眼证实,却早已扎根在她心里的“像”?
黄药师吹完最后一个音符,玉箫从唇边移开,便见秦羽书还在望着纱帘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他看不懂的执着,指尖反复摩挲着杯沿。他心里的不安像潮水般漫上来,伸手按住她的酒杯,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阿羽,别喝了,你的身子受不住。”
秦羽书抬起头,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的浅淡:“没事,我还没醉呢。只是觉得这酒好,想多喝两杯——毕竟,下次再喝到药师的桃花酒,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她的话像根细刺,轻轻扎在黄药师心上。他看着她眼底的清明,看着她反复望向纱帘的眼神,忽然意识到什么——她今日来,或许不只是为了送菜、听箫。她心里藏着事,藏着那份从黄蓉那里听来的“相似”,藏着连她自己都不敢确认的不安。他握紧酒杯,指节微微泛白,却终究没敢问出口——他怕,怕自己的答案,会让她彻底离开。
烛火依旧跳动着,檀香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只是这一次,沉默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滞涩。秦羽书低头饮尽杯中酒,眼底的光渐渐暗了下去——她没看到画像,却从黄药师的闪躲里,找到了自己要的“理由”。而黄药师看着她安静的侧脸,心里的慌意越来越重,却不知道该如何抓住那个即将从他指缝间溜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