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萧索还未完全褪去,桃花岛的晨雾里已悄悄漫进暖意。往日光秃秃的桃枝,不知何时抽出了嫩红的芽尖,像撒在枯枝上的碎胭脂;海边的冰碴融成细流,顺着礁石缝隙蜿蜒,叮咚声混着鸟鸣,织成岛上新岁的序曲。秦羽书与黄药师的日子,也如这春日般渐渐暖起来——晨起共品新沏的雨前茶,午后在药庐对弈,黄昏时并肩坐在海边看浪,连药碗里的苦涩,都似被这安稳冲淡了几分。
这日清晨,秦羽书还陷在浅眠里,就被一阵急促的争吵声惊醒。声音从书房方向传来,带着熟悉的尖锐,是黄蓉。她揉了揉眼睛,披好外衣,循着声音轻步走去——书房门虚掩着,缝隙里漏出的对话,像淬了冰的针,一下下扎进她心里。
“爹!你为何还要把那个药人留在岛上?”黄蓉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指尖攥着衣角,指节泛白,“你忘了娘了吗?当年在娘的墓前,你是怎么发誓的?说这辈子只守着桃花岛,守着我,可现在呢?你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连誓言都抛在脑后了!”
黄药师坐在案前,指尖捏着一枚棋子,却久久未落下。他抬眼看向女儿,鬓边银发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透着坚定:“蓉儿,她有名字,叫秦羽书。我不许你再叫她‘药人’——她不是物件,是活生生的人。”
“人?她算什么人!”黄蓉往前踏了一步,眼眶通红,声音里带着哭腔,“若不是她长着一张跟娘一模一样的脸,你会这般护着她吗?你不过是把她当成娘的替身!爹,我恨你!恨你忘了娘,也恨你被这个女人骗了!”
“我没有忘阿蘅。”黄药师的声音沉了下去,指尖的棋子被捏得发紧,“可人心不是棋子,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的。我对羽书,从来不是因为她像阿蘅——”
他的话还没说完,黄蓉就猛地转身,一把推开书房门。秦羽书猝不及防,被撞得后退半步,正好对上黄蓉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怨怼,像淬了毒的刀,狠狠剜了她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而黄蓉方才的话,却像晴天霹雳,在秦羽书耳边炸开——“长着一张跟娘一模一样的脸”。
她僵在原地,手脚瞬间冰凉,像刚从寒冬的海水中捞出来,连骨髓都透着寒意。晨雾里的暖意、桃枝的嫩红、远处的鸟鸣,瞬间都成了模糊的虚影。她想起初见时,黄药师看她的眼神里那丝异样;想起归云山庄重逢时,他递药时的犹豫;想起华山雪洞里,他抱着她时说的“早知道你如此,当年就不该放你走”——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因为她是秦羽书,而是因为她像冯蘅?
她没有哭,也没有力气再听书房里的动静,只是机械地转身,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房门关上的瞬间,她才缓缓靠在门板上,滑坐在地。指尖触到冰凉的地面,才惊觉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原来那些安稳与暖意,不过是一场因“相似”而起的错觉;原来她小心翼翼珍藏的喜欢,不过是替身的自我感动。
黄药师彼时正沉在与女儿的争执里,心烦意乱,并未察觉门外的秦羽书,更不知那句“同貌”的话,已将她推入冰窖。接下来的几日,他刻意避开黄蓉,也想找机会跟秦羽书解释,却总因琐事耽搁——有时是哑奴来报药田的事,有时是江湖传来郭靖在襄阳的消息,等他抽出身时,却见秦羽书的房门日日紧闭,再也没像往常那样,在午后等他对弈。
秦羽书待在房里,连窗都很少开。白日里,她坐在案前,看着桌上那支檀木簪,一遍遍想起黄蓉的话,心口像被细针反复戳刺;夜里,她抱着黄药师给的瓷药瓶,却再也没按时吃药——若是连“被喜欢”都是假的,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这日午后,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秦羽书愣了愣,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开门——黄蓉站在门外,穿着一身素白裙,脸上没了往日的怒气,却透着几分冷硬。
“黄姑娘。”秦羽书侧身让她进来,声音平淡得像在说陌生人,然后转身去倒茶。茶杯递到黄蓉面前时,她的手微微晃了晃,茶水溅出几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黄蓉接过茶杯,却没喝,只是盯着她看——眼前的女子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连眼神都没了往日的亮,像被抽走了魂魄。她忽然想起归云山庄初见时,秦羽书也是这般虚弱,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可如今,那股劲似乎也被磨没了。
“这么久没见,你看起来还是那样病恹恹的。”黄蓉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刻意的冷漠,却掩不住一丝复杂。
秦羽书坐在她对面,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是啊,我一直就是个病人。若不是这副病身子,若不是……”她顿了顿,把后半句“若不是长着像你娘的脸”咽了回去,只轻轻说,“若不是还有点用,你爹也不会留我做药人。”
“在归云山庄,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爹面前吗?”黄蓉的手指在杯沿摩挲着,声音冷了下来,“你为何食言?是觉得我爹好骗,还是觉得自己能取代我娘的位置?”
秦羽书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还留着当年试药时的浅疤,如今看来,倒像是“替身”身份的印记。“这其中的缘由,说来话长,也未必能让你信。”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坦然,也带着几分自嘲,“但我确实食言了。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黄蓉的声音提高了些,却没了之前的怒气,反而透着一丝无奈,“我本打算让你体面离开,毕竟你也是个可怜人,可你偏要给脸不要脸,赖在我爹身边,赖在桃花岛!”
“给脸不要脸?”秦羽书重复着这句话,忽然觉得可笑——她确实是自讨苦吃,明明知道黄药师心里有冯蘅,却还是忍不住靠近,如今知道自己只是替身,倒也算是“自食其果”。她抬眼看向黄蓉,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透着好奇,“黄姑娘,你方才说,我是可怜人。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爹偏偏选了我做药人,还留了我这么多年?”
黄蓉握着茶杯的手僵了一下,眼神闪烁了片刻。她其实早就知道,爹对这个女人的心思不一般,可她一直不愿承认,只当是“替身”的执念。可方才看到秦羽书这副模样,她忽然有些不忍——这个女人,或许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像娘”的事?
秦羽书看着她的反应,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碎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千斤重:“是因为我长着跟你娘一模一样的面容,对不对?”
这句话出口,房间里瞬间陷入死寂。窗外的鸟鸣、浪声,都似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沉重得像压在胸口的石头。黄蓉看着秦羽书苍白的脸,看着她眼底的绝望,忽然说不出话来——她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可此刻,却觉得眼前的人,比自己更像个受害者。
秦羽书缓缓低下头,指尖攥紧了衣角,布料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疼。原来那些让她心动的瞬间,那些让她觉得“被珍视”的细节,都只是因为她像另一个人。她像个偷了别人人生的小偷,以为得到了真心,最后却发现,连自己的存在,都是一场错认。
“原来如此。”她轻轻说,声音里没了波澜,却透着一股彻底的疲惫,“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黄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忽然有些发堵。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骂她不知好歹,还是该安慰她?最后,她只是站起身,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匆匆离开了。
房门再次关上,秦羽书才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桃枝的芽尖已经长成了嫩叶,翠绿的颜色映在窗纸上,生机勃勃。可她的心里,却像是又回到了华山的寒冬,冷得没有一丝暖意。她拿起桌上的檀木簪,指尖摩挲着熟悉的纹路,忽然笑了——笑自己傻,笑自己天真,笑这场因“相似”而起的,荒唐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