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像冰冷的绸缎,一层层裹住四肢,咸涩的液体涌进鼻腔、喉咙,窒息的痛苦让秦羽书的意识濒临溃散。可就在彻底沉沦的前一刻,过往的画面突然如走马灯般在脑中炸开——桃花岛药庐的烛火暖光里,黄药师低头为她调试药温,指尖偶尔触到她的手背,带着草药的微凉;初遇时的海边,他递来的那件青衫,裹住她湿透的身子,挡住了呼啸的海风;归云山庄的雪夜里,他抱着昏迷的她,掌心抵在她后背,缓缓注入的真气像暖流淌过经络……
“我不能死……”
这个念头猛地撞进脑海,不甘心像火种般点燃了残存的力气。她还没好好看过桃花岛的春天,还没跟黄药师说清楚心底的欢喜,还没真正感受过“活着”的滋味——不是在病痛中苟延,不是在绝望中挣扎,而是像此刻这样,为了某个人、某段时光,拼尽全力想要抓住生机。
意识骤然清明的瞬间,她猛地睁开眼。黑暗的海水里,她能模糊看到上方微弱的天光,那是海面的方向。她挥动手臂,指尖划开冰冷的海水,每一次摆动都带着撕裂般的酸痛,可求生的渴望压过了一切。她像濒死的鱼,拼尽全力向上游,胸口的闷痛、四肢的沉重都成了背景,只有“活下去”三个字,在脑海里反复回响。
此时的小船上,黄药师正闭着眼,玉箫抵在唇边,萧声呜咽如泣。海风掀起他的青衫,鬓边银发被吹得凌乱,他的指尖微微颤抖,连萧声都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他还没跟她说够话,还没治好她的病,还没兑现“让她春日看桃”的承诺,怎么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与她告别?方才将她放入海中时,他强忍着没掉泪,只以为这是“让她归于喜欢的大海”的体面,可此刻萧声里的悲伤,早已泄了底:他舍不得,舍不得这个让他牵挂了一年、心疼了一年的姑娘。
“哗啦——”
骤然响起的水花声像惊雷般刺破了萧声的沉寂。黄药师的指尖猛地一顿,玉箫险些从唇边滑落。他猛地睁开眼,眼底还凝着未散的哀戚,可视线触及海面的瞬间,所有情绪都僵住了——不远处的海面上,一道白色身影正挣扎着冲破水面,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素白襦裙被海水泡得透明,那双他以为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此刻正朝着小船的方向望来,带着微弱却坚定的光。
是阿羽?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方才亲手将她放入海中时,她的身体还是冰凉的,鼻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活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那道身影还在海水中挣扎,手臂挥动的动作虽然虚弱,却真实得不容置疑。
“阿羽!”
这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黄药师猛地丢下玉箫,那支陪伴了他数十年、承载了对冯蘅思念的玉箫,“当啷”一声砸在船板上,滚出老远,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此刻他的眼里,只有海水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只有“不能让她再出事”的念头。
他足尖在船板上轻轻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般掠过海面。衣袂划破空气时带起的水花溅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这不是梦,她真的还活着!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庆幸自己的轻功卓绝,每掠过一寸海面,心就揪紧一分,怕慢一秒,她就又会被海水吞没。
不过瞬息,他便冲到秦羽书身边。伸手揽住她腰肢的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不是海水的凉,是活生生的、带着心跳的温度。他不敢用力,怕碰碎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却又忍不住将她抱得紧些,再紧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真的回到了自己身边。
“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黄药师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方才将她放入海中的决绝、转身时的故作镇定,此刻都化作了冷汗,后背早已被浸湿。他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指尖轻轻拂过她冰凉的脸颊,触到她微微颤动的睫毛时,眼眶突然发热——他活了几十年,经历过徒弟背叛、爱人离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像是把一颗失而复得的心脏,重新捧回了胸腔,既怕摔了,又怕松了手就再也抓不住。
秦羽书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口剧烈的心跳,感受着他手臂的力量,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她双手环住他的后背,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带着刚从水中挣脱的沙哑,却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嗯,我还活着……药师,我还活着……”
黄药师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他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呼吸,感受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那是活着的证明。他抬手,掌心凝聚真气,轻轻覆在她的后背。温热的内力缓缓游走,烘干她身上湿漉漉的衣物,驱散她体内的寒气,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他又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牢牢裹住,连领口的缝隙都掖好,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寒冷与危险,都隔绝在她之外。
“阿羽,我们回家。”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此刻他什么都不想了,不想江湖纷争,不想桃花岛的责任,只想快点带她回岛,让她喝上一碗热汤,让她躺在温暖的床上,再也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他抱着她走到船尾,掌心抵在船舵上,真气催动下,小船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桃花岛的方向驶去。海风依旧寒冷,可他的怀里却暖得发烫——那是失而复得的温度,是他以为再也不会拥有的温暖。他低头看着怀中闭目休息的秦羽书,眼底的庆幸与珍视,早已盖过了过往的孤傲与冷漠:幸好,幸好她回来了;幸好,他还有机会,兑现那些未说出口的承诺。
回到桃花岛后,秦羽书被安置在药庐静养。黄药师寸步不离地守着,每日亲自熬药、喂药,连她翻身、喝水,都要亲自照料,生怕有半分差池。秦羽书躺了三日,元气恢复了大半,可再躺下去,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生锈了——她数遍了床幔上的缠枝莲纹,摸透了枕边药瓶的纹路,连窗外那棵老桃树的枯枝,都能数清有多少节。
“药师,我想出去走走。”秦羽书拉着黄药师的衣袖,轻轻晃了晃,语气带着几分撒娇,“再躺下去,我都要变成床板了。”
黄药师皱了皱眉,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才犹豫着点头:“外面冷,得穿厚些。”
他转身从衣柜里翻出厚厚的狐裘大氅,又找出暖手的汤婆子,仔仔细细地为她裹上大氅,连领口、袖口都掖得严严实实,最后还将汤婆子塞进她手里,才放心地牵着她出门。
入冬的桃花岛,早已没了春日的烂漫。往日灼灼的桃林,如今只剩光秃秃的枯枝,枝头缀着零星的积雪,像撒了把碎玉;海边的礁石上覆着薄冰,浪涛拍上去,溅起的水花瞬间凝成冰粒;连空气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吸进肺里,都带着淡淡的凉。
可秦羽书却觉得,这样的桃花岛格外可爱。她刚走到桃林边缘,便挣脱黄药师的手,脱下厚重的狐裘大氅,随手丢在枯枝上。雪地里,她穿着轻便的襦裙,像只挣脱束缚的小鸟,欢快地奔跑起来。她弯腰捧起地上的积雪,双手一扬,雪花如碎玉般在空中散开,落在她的发梢、肩头,像撒了层碎星。
黄药师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欢快的身影,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外放、如此鲜活——记忆中的秦羽书,总是安静的、隐忍的,在药庐里乖乖喝药,在海边默默发呆,连笑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让他几乎忘了,她本就是个该肆意欢笑的姑娘。他忽然有些愧疚,过去的日子里,他只把她当作需要照料的“药人”,却忘了她也有渴望自由、渴望欢乐的心思,是他疏忽了她的感受。
秦羽书跑累了,索性躺在雪地里,望着头顶的蓝天。雪花落在她的脸颊,带着微凉的触感,却让她觉得无比惬意。她侧过头,看到不远处的黄药师正温柔地看着她,眼底的暖意像春日的阳光,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阿羽,地上凉。”黄药师快步走过去,伸手将她从雪地里拉起来。他抬手替她拍掉身上的雪花,指尖轻轻拂过她冻得发红的脸颊,又将那件狐裘大氅重新为她裹好,连帽檐都拉起来,遮住她的额头,“仔细着凉。”
秦羽书乖乖点头,却趁他不注意,又跑出去几步。她转过身,朝着黄药师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声音清脆得像林间的鸟鸣:“活着真好!药师,谢谢你!”
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没放弃我,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在这寒冬里,感受到活着的温暖。她在心里补充道——遇到他,她才真正重燃了对生的渴望;活在有他的世界里,连冬日的寒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黄药师看着她眼底的光亮,心中一动。他足尖在地面轻轻一点,身形如轻燕般掠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抱起。不等秦羽书反应,他便运起轻功,带着她缓缓升空。
“哇!飞起来了!”秦羽书惊喜地大叫,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低头看着脚下的雪景——桃林的枯枝像水墨画般铺展开,海边的浪涛泛着细碎的银光,整个桃花岛都在脚下,美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她的笑声顺着风传开,清脆、欢快,像一串风铃,撞碎了冬日的沉寂。
黄药师抱着她,缓缓在低空飞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的喜悦,能听到她心脏的跳动,能看到她眼底的星光——这一刻,他多希望时间能永远定格,多希望这样的欢乐能一直延续。可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背,想到她那依旧虚弱的脉象,想到她身体里还未根除的隐患,他的心又悄悄沉了下去。
她虽然醒了,虽然此刻笑得灿烂,可她的身体还在缓慢崩坏,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不知道自己还能护她多久。
“药师,你看!那棵桃树明年春天一定会开很多花!”秦羽书指着下方一棵粗壮的桃树,兴奋地说道,完全没察觉他眼底的担忧。
黄药师低头,看着她欢喜的侧脸,缓缓勾起唇角。他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些,在她耳边轻声说:“嗯,明年春天,我们一起来看。”
无论未来有多久,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他都会拼尽全力,陪她走过每一个春天,护她每一次欢笑。至少此刻,她在他怀里,笑得灿烂,这就够了。
风还在吹,雪还在落,可小岛上的这抹青衫与白影,却在冬日的寒凉里,酿出了最温暖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