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铜台里明明灭灭，将床幔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极了秦羽书此刻颠沛的心境。黄药师的声音突然在屋内炸开，带着几分反常的急促，打破了方才的沉寂——
“秦羽书！”
这是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叫她的名字。以往或是疏淡的“秦姑娘”，或是随意的“丫头”，从未如此清晰地将这三个字落在空气里，像一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漾开圈圈涟漪。黄药师立在床前，墨发被夜风吹得微扬，几缕碎发贴在颊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箫的纹路——那是他心绪不宁时才有的小动作。他望着秦羽书的背影，眼中翻涌着愠怒，却又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你怎知我不会及时赶回桃花岛？”
秦羽书没有回头。她撑着发软的手臂爬上床，锦被从肩头滑落半寸，露出的脖颈线条纤细，却绷得笔直，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她伸手将被子死死裹住自己，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身后的目光。“黄药师，你不会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笃定，“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药人罢了——有我没我，于你何异？”她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疲惫，“我累了，就不送岛主了。”
“不识好歹！”
黄药师的冷哼声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气急败坏。袖摆一甩，青衫扫过桌角的瓷瓶，发出“当啷”一声轻响，却没回头再看一眼床榻。脚步声渐渐远去，门轴“吱呀”一声闭合，屋内终于重归寂静——可这份寂静，却比方才的对峙更让人心慌。
秦羽书躲在锦被里，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无声的泪水浸湿了锦被的一角，带着体温的湿意贴在后背，像块化不开的冰。胸口的闷痛骤然加剧，她猛地坐起身，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着五脏六腑。一口鲜血“噗”地吐在床前的地上，暗红色的血渍在浅色地砖上晕开，像一朵狰狞的花。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死？”她双手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带着绝望的嘶吼，“身体都这样了，为何还要苟延残喘？为何还要再遇见他？为何还要救我……”
哭到脱力，她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那柄防身的短剑。剑鞘是朴素的黑木，剑柄被她的掌心焐得温热。她拔出剑，寒光映在眼底，像极了现代医院里冰冷的手术刀。她闭上眼，手腕用力，朝着心口的方向狠狠戳去——
“咻！”
一枚石子突然从窗外飞来，带着凌厉的风声，精准地打在剑柄上。短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剑身震颤着，发出细碎的嗡鸣。
“秦羽书！”黄药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用你的命来报我的恩！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死！”
秦羽书猛地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声音里带着哭腔，却依旧咬着牙：“五年！我做了五年的药人，日日泡药浴、扎银针、喝苦药——这还不够还你的恩吗？你不要再救我了！”
她说着，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剑，再次举向心口。可这一次，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一道青色身影如疾风般掠进来，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黄药师一把攥住她拿剑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秦羽书吃痛地闷哼一声，短剑再次滑落。“你的恩有没有报完，我说的才算！”黄药师的脸冷得像冰，眼神却格外锐利，死死盯着她，“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我黄药师救的人，岂容你自己糟蹋性命？”
“黄药师！没用的！”秦羽书用力挣扎着，手腕却像被铁钳锁住，纹丝不动。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黄药师的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我在那个世界，最好的医生、最名贵的药都试过了，他们都说没救了！这种活着比死还痛的折磨，我受够了！你就放过我吧……”
黄药师的力道忽然松了几分。他看着秦羽书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绝望，像深不见底的寒潭，竟让他想起了石墓里沉睡的冯蘅。他别开目光，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沉郁：“活着是痛苦了些，但毕竟你还活着。不像阿蘅，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石棺里，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
“我是我，她是她！我们本就不是一种情况！”
听到“阿蘅”两个字，秦羽书的心像被锋利的剑狠狠扎了一下，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抽回手，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口的痛比掌心更甚：“黄药师，你心心念念的从来都是冯蘅夫人，我不过是个恰巧闯入的‘药人’——你不必用她的遗憾，来绑住我的性命。”
黄药师的指尖僵在半空。他怎会听不出秦羽书话里的委屈？这五年朝夕相处，她泡药浴时的隐忍、扎银针时的沉默、读诗时眼底的光，早已悄悄刻进他心里。可他不敢承认——冯蘅是他心底不可触碰的疤，他习惯了用孤傲伪装自己，习惯了用“药人”的名义留下她，却不知这份自欺欺人，早已成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他突然低笑一声，试图岔开话题，声音里却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你一向只叫我‘岛主’，难得还能记住我的名字，倒是有心了。”
“也难为岛主还能记得我叫秦羽书。”秦羽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胸口的痛又加剧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按住心口，却在触及黄药师目光时，飞快地移开，“岛主，男女授受不亲，夜已深，您该离开了。”
黄药师看着她刻意疏离的模样，眉头皱了皱，却还是松开了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瓷药瓶，瓶身刻着简单的兰花纹，是他亲手烧制的。“给你。”他将药瓶递过去，语气缓和了些，“每日吃一颗，能稳住你的气血，保你暂时无性命之忧。”
秦羽书接过药瓶，指尖触到冰凉的瓷面，忽然生出几分执拗：“那如果把这些药都吃了，是不是就永远不会死了？”
黄药师愣了一下，随即抬手，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分难得的纵容：“你这丫头，哪来的执拗？都吃了，神仙也救不了你。”他的声音放得更柔，像春风拂过湖面，“乖一些，快休息。我也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好。”
秦羽书低头应着，指尖紧紧攥着药瓶。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黄药师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像对待不懂事的孩子，又像对待珍视的人。她心头猛地一跳，竟有些恍神——或许，他对自己，并非只有“药人”的执念？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压了下去。
她抬眼看向黄药师离去的背影，青衫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他永远摸不透的心思。“他只是把我当成了需要照拂的晚辈，像对蓉儿一样。”秦羽书喃喃自语，将药瓶放在枕头边，“秦羽书，别再痴心妄想了——你的命，早已是借来的，哪敢再求更多？”
烛火渐渐弱了下去，屋内的光线变得昏暗。秦羽书躺回床上，却再无睡意。掌心的血渍已经干涸，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心口的痛还在隐隐作祟，可那枚青瓷药瓶传来的凉意，却像一颗小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又漾开了一圈新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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