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有意见?”陆知省盯着凌栤那一脸明显的不情愿,眼中寒光微闪,指节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那意思很清楚——敢多说一句,下次砌进墙里的可就不只是砖了。
凌栤脊背一凉,脸上瞬间堆起殷勤的笑:“怎么会呢陆队!为人民服务,我荣幸!”变脸速度之快,让对面刚拿起笔录本的书记员都愣了一愣。
审讯室的门在身后合拢,空气沉滞,带着消毒水和旧墙灰混合的冷硬气味。陆知省和凌栤在长桌一侧坐下,对面,孟怀江蜷在椅子里,像一具被抽掉骨骼的皮囊。
他浑身是伤。露出的手腕、脖颈处淤紫交错,新旧叠加;脸上更是布满细碎的裂口和青肿,几乎看不出原本样貌。与档案照片里那个眼神精悍、甚至带点嚣张的男人判若两人。听到动静,他极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在陆知省脸上停留片刻,又木然地垂了下去。
“孟怀江。”陆知省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刀片划开凝固的空气。
孟怀江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没应声。
“谁把你弄成这样的?”陆知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探针,试图刺入对方那片死寂的眼底。
“……不重要。”许久,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才从孟怀江喉咙里挤出来。
“那好,我问点别的。”陆知省靠回椅背,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道,“你和夏芸,什么关系?夏芸……是不是你杀的?”
那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针,猝然刺入孟怀江的神经。他猛地一颤,一直空洞的眼里骤然翻涌起剧烈的痛苦,还有深不见底的绝望。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陆知省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每一丝肌肉的抽搐,眼中每一缕情绪的波动。
“夏芸……”孟怀江终于挤出声音,每个字都像掺着血沫,“不是我杀的。但……她是为我死的。”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得让他整个人佝偻下去。
陆知省朝凌栤递了个眼色。凌栤会意,起身无声地退了出去。
孟怀江僵硬地动了动手指,目光落在陆知省手边的烟盒上:“警官……能给支烟吗?”
陆知省抽出烟,递过去,替他点燃。橘黄的火光在昏暗的审讯室里短暂地照亮了孟怀江的脸,那张布满伤痕的脸上,有种近乎破碎的恍惚。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口鼻缓缓溢出,缭绕上升,模糊了他湿润的眼角。
凌栤这时端着一杯温水进来,放在孟怀江手边。孟怀江瞥了一眼,低哑地道了声“谢谢”,却没去碰。他的嘴唇已泛起层层白皮,裂纹中渗着血丝,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渴,或者说,失去了对生命最基本的欲求。
陆知省与凌栤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疑窦更深。
孟怀江将燃尽的烟蒂,直接捻灭在另一只手的手心,“滋”的一声轻响,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点刺痛与他内心的煎熬相比,微不足道。他再次开口,嘶哑的嗓音像老旧磁带,开始转动那段浸满血色与温柔的过往。
*
“我……不是好人。十五岁就出来混,偷鸡摸狗,打架斗狠,什么都干过。后来跟几个所谓的‘兄弟’去抢劫,第一次得了手,那钱来得真快啊……花天酒地,觉得这才叫活着。”孟怀江盯着自己满是伤疤和薄茧的手,扯了扯嘴角,像笑,又像哭。
“没多久钱造光了,想干票大的。入室,没想到那家男的是个退伍的,我们栽了。我挨得最重,判得也最久,五年。”
“在里面,我‘认识’了一个大哥,他挺照应我。快出来时,他说,出去找不着路,可以去找个叫星哥的,有活儿,来钱快。我那时……真想过重新做人,找个地方,卖力气也行。”
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凌栤将水杯又往前推了推,他依旧没看。
“我出狱后,找到了星哥,他让我跑腿,送‘货’。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明白了。”孟怀江的眼神暗了下去,“是白粉。我怕,我知道沾上这个,这辈子就烂在泥里了。可他们给的实在太多……多到让你觉得,烂了也值。”
“星哥的生意没做长久,被对家吞了。我跟着到了万永森手下。森哥……不一样,他很有脑子,有手段,野心也大。我跟着他拼命,五年,从一条杂鱼,混成了他的副手。要钱不要命?对,我就是。”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可人心啊,喂不饱。位置越高,我越觉得……不够。我不想永远当别人的刀,我也想做执刀的人。更……更厌倦了那种日子,每天醒来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身边除了钱,就是血腥味。”
“后来,一个叫老K的找上我,说手里有顶尖的制毒师,货比市面上的纯。他找我合作,单干。”孟怀江的眼神有些空洞,仿佛在回溯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梦,“我动心了。但我也知道森哥不会放我走。我偷偷收买他的人,和老K谋划……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我以为,老天终于肯给我一条像样的路走了。”
他的声音忽然哽住,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那只被烟蒂烫过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
“可是……我遇到了夏芸。”
*
“那是去年的十一月,天很冷。在她家附近那条黑巷子里,我路过,看见她被两个男的尾随。她缩在墙角,吓得发抖,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真奇怪,我见过那么多血,断手断脚,眉头都不眨一下,可看她那样,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孟怀江的描述开始有了细微的温度,哪怕声音依旧沙哑。
“我收拾了那两个杂碎,送她回去。路上她一直哭,话都说不利索。我就想,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干净又没用的人。送到楼下,她抽噎着跟我说‘谢谢大哥’,那眼神,干净得让我觉得自己脏透了。那天之后,我以为这事儿就完了,就像路边捡了只湿透的猫,擦干了,放回草丛,各走各路。”
“可后来,在‘乐园’又看见她。被几个老油条围着灌酒,眼睛又红了,笨拙地推拒,一看就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学生妹。”孟怀江的语调不自觉地放软了些,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鬼使神差,我又走过去,问她:‘为什么来这儿?’”
“她喝多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有点得意,又有点委屈,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她们都不让我来……我偷偷来的,你看,我还喝了一大杯!’”热气喷在他的耳朵上,带着甜腻的酒气……那一刻,他心跳得像要炸开。他骂自己疯了,可还是灌了杯酒,跟她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不肯打车,非要走。那条路其实不长,但我觉得走了很久。她话变得很多,说学校的事,说家里的猫,说天上的星星……我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心里却像冻了很久的荒原,突然照进一束光,暖得发疼,也……怕得发慌。”
孟怀江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变成喃喃自语。
“我知道我完了。我拼命告诉自己,离她远点,她是活在太阳底下的人,跟我不是一个世界。可我控制不住……我开始像个卑劣的偷窥者,在她学校附近转,在她常去的书店外等,制造‘偶遇’。她很单纯,甚至有点傻气,我用漏洞百出的借口解释我们的频繁见面,她都信了。”
“我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又贪婪地享受靠近她的每分每秒。跟她在一起,走夜路都像踩着云彩。可我连牵她的手都不敢……只能一前一后地走着,像个影子,像个幽灵。我把她藏得严严实实,不能让人知道,不能让她被我这个泥潭染黑……哪怕一点点。”
“遇到她之后,我就想退了。什么自立门户,什么宏图大业,都不重要了。我只想洗掉这一身腥臭,和她过最普通的日子。我跟森哥提了,想走。”
“森哥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让我出去‘避避风头’,晾了我两个月。那两个月,我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等我回来,森哥身边多了个神秘人,我没太在意,我满心满眼只想着,快点结束这一切,带她走……”
孟怀江的叙述戛然而止。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指缝间漏出,混合着绝望与无尽悔恨。那杯水,在他手边,映着苍白的光,依旧一口未动。
陆知省和凌栤沉默着。审讯室里只剩下孟怀江痛苦到极致的抽泣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城市喧嚣。
故事讲完了,但真相,似乎才刚刚露出狰狞的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