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临别

出去看看，周子舒自然是认真的。是事情的发展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与温客行本意是觉得难得出去一趟，家中老老少少难免牵挂，故而周圣人自然是细致入微、体贴地每一位都从头至脚关怀到位，这才能安心出游江湖去。温客行被他带着绕了山庄好几日，山上的兔儿鸟儿连带着花花草草都是交代了个清楚，半夜揉着发酸的腿，方觉得师父给阿絮起这“周圣人”的称呼当真是最为贴切。

只是二人临别前夕那一腔礼数周全、感慨万千的做派惹得全四季山庄连同甄一锅都认为这二人是要结伴诗酒江湖、隐遁红尘，此一去便是诀别一般，不仅是四季山庄大大小小毛还没长齐的小师弟们舍不得他们二人，连同甄一锅都难过得两天没吃下饭，趴在温客行房门口呜咽了两个晚上，被炸毛的温客行把狗毛扎成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蝴蝶结，才叼着周子舒给的骨棒悻悻离开。

那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秦老庄主顶着宿醉刚刚清醒便闻此消息，当夜便带着酒壶哭进了自家乖乖徒儿的房里，只是刚撂下酒杯，才发现他的宝贝二徒儿温客行也在。想着温兄这样的如玉君子教养出来的孩子到底和四季山庄满山疯跑的野小子不一样，娇气一些也是有的，大约小衍儿是被甄一锅给嘤嘤吠吠怕了，想着躲在子舒房里贪一夜好眠吧.......酒醉了七八分的秦大侠如此安慰自己。

不过好在他们二人的情愫不假，方才推门进来的时候，仿佛看得子舒还在给小衍儿梳发呢，想来在外也定能照顾好他... ...只是转念又想到自己一把老骨头坐镇四季山庄，再也没有人能为他分担这些小兔崽子们的课业了，想着未来而脑仁愈发疼痛的秦怀章老庄主一个没忍住，又给自己不知死活地灌了半壶酒，拉着自家宝贝徒儿的衣袖在温客行复杂的注目礼中擦了擦将落未落的老泪。

“师父，这......您是不是喝多了......我扶您回去休息吧......”周子舒无声无息扯过衣袖，暗示温客行一起把这个老酒鬼抬回去。

温客行叹了口气，乖乖地绕过来，一人一手，欲将正在感慨万千的秦怀章捞起来。但只见秦怀章酒意惹三分，身手反而比平素更多出两分诡谲，堪堪虚扶着二人，手腕则轻绕瞬间以力施力，竟便反客为主将他二人齐齐拉了下来，奈何酒醉的头脑又没考量到自己的处境，没有了周子舒与温客行二人兜着，便顺势往下落了下去，相连带着案上的书卷笔搁都随着衣袖长风卷飞絮般裹挟了下来，清灵哐当，好不热闹，故而结局便是师徒三人皆十分草率地跌坐在地上，齐齐发出一声臀部与地砖结实相碰的哀嚎。

“啊——师父.......我说.......您老人家这是在发酒疯吗.......”温客行揉了揉伤处，忍不住对着这位一把岁数而不自重的老酒鬼抱怨，好生得害得他与阿絮白白摔了个屁股蹲，传出去定是要被诸位师弟们连笑话一年的，尤其是秦九霄那个臭小子，说不得被编成个故事，在四季山庄代代相传下去......想想就一阵难得的恶寒。

谁知秦怀章眯着眼看着他，端详了他一会，似乎是还没从刚才那一摔中回过神来。温客行歪着头，对着默默扶额的周子舒反笑道：“阿絮——咱们师父这是彻底醉了吧~”周子舒叹了口气，回了个带有三分“你这不废话”、两分“你可闭嘴吧”与五分全然无语的白眼。

“别胡说......为师我.......没醉......”秦怀章闭了闭眼，又笑着拍了拍温客行的脸，像是甄衍当年刚拜师时一般，慈爱地摸了摸眼前这个少年的头，温客行也笑眼地假意躲了躲，卖乖讨巧已然是他能在四季山庄和神医谷诸位前辈及阿絮这里讨到好处的额必杀器。

周子舒叹了今夜的第二次气，认命地整了整衣袖，便伸手去拉这幼稚的俩人，谁知刚伸出手就被盯着温客行的秦怀章截住，只见师父的视线缓缓转过来，开始仔细端详周子舒这张俊脸，从未见过师父大人如此的周大圣人也愣住了，“我说师父醉了吧，你还不信~”温客行有些莫名的得意，谁知下一秒就被秦怀章握住右手，缓缓覆盖在周子舒的手背之上。

“师父，这……”周子舒难得的语塞惶惑，师父喝了酒......这是……唱哪一出啊……

“子舒……我知你素来是最体贴的，虽然平素里总觉你年纪轻轻却老道，少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着实有些可惜，但眼瞧着阿行一来，你们二人呐.......你也难得的活泼起来，总算有点为师年轻时的风范哈哈哈哈......咳.......”秦怀章似乎是追忆到了自己年轻时一些不堪说的古怪事，清了清嗓子，又将话锋一转，装出两份感慨深沉来。

“你幼失怙恃，还是个娃娃便拜入我门下，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师也能算是你半个父亲，这些时日，师父都看在眼里......师父知你心性自由，不愿困囿于避世一隅，四季山庄也不应成为约束你的顾虑。”

“师父......"原来师父一直都知道他心之所向，周子舒一时感怀，沉默良久。

周子舒自拜师起，便是最规行矩步最板正听话的那一个，功课自是这代弟子中最为出众的，小小岁数便能担起山庄要务，少年老成到让秦怀章都觉得传出去自己怕是要落下个为师过度严苛的名声，便也厚着脸皮要他像同龄人一般，春来斗草冬日冰嬉，小孩子家家做什么不好，非要用功......

但除了他自身觉着小孩就应该有小孩的模样，到底还是担忧他重蹈其父旧辙，四海九州，晋州是最去不得的人心鬼蜮，这一点也在当年周子舒因一封所谓故人所托的书信差点困死晋州而印证。人心难测，越接近权力中心越是汹涌诡谲，既然双亲已逝，这孩子与晋州的一切关联便不复存在，更不应该成为束缚他人生的绞索。

幸而周子舒自神医谷多位圣手联手施救，方捡回一条命，同时秦怀章也对晋州放出周子舒已死的讯息，这世间便少了一位晋州皇城昙花一现的周大人，多了一个名为周絮的四季山庄弟子。

后来时间久了，秦怀章反倒在他身上看出点除了自他父亲一脉相承的慎笃大义之外的东西，尤其是收了甄衍这小娃娃做弟子之后，大约是多了同龄人的相伴，偏偏这小兔崽子又是个喜欢玩闹的又黏着周子舒，一来二去连带着周子舒的心性都飞扬了起来。至于是如何飞扬的，秦怀章想了想书库里那些被翻动过的山川河海的各路游记、各地风土人情的记载书卷，心底生出一丝复杂的宽慰来。

“你要去哪，师父不会管，只是有一点，”秦怀章又拍了拍温客行的手，颇有些老脸豁出去的大义继续道，“小衍儿虽说也算是我门下弟子，但到底是温兄独子，这般不明不白地被你小子拐走，你可得要对得起人家父母，对他好些，不然......师父也饶不了你。”说着一脸老父亲嫁女.......儿的欣慰脸，连带着眉毛都向上扬了几分弧度。“山庄诸事自有我坐镇，神医谷也自有人照料，你们二人且放心......."说到此处，秦怀章闭眼摇了摇头，自周子舒看来师父大人俨然一副醉透人事不清的模样，心中暗叹这让他怎么能放心。

“走吧走吧，去过你们想要的日子......”秦怀章一下放开他两人的手，闭眼抬手挥了挥，吐出些许酒气来，只是这二人不知在何时从双手相覆变成了十指紧握，一下子暴露人前还有些难为情，一时间两人的耳根都隐隐发烫。

“师父，您......”周子舒抽出了自己的手，无视了对面突然塌下的小狗耳朵，凑近去查看师父大人的情况，却见得秦怀章盈睫湿润，在探窗的月色下莹莹点点，师父这是——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

话是这么说......某人作为一个例外，让周子舒彻底自脑海抛弃了这句古人言，故而此时也没多大震惊，只是将方才师父说的话一一串起，再细细想来，怎的大有诀别前的意味，又想了想山庄众人这些天的反应，突然想到什么，狠狠地剜了一眼温客行，咬着后槽牙冷冷突出几个字。

“温、客、行。”

温客行的全身的汗毛都应声而立，迎着周子舒“你今夜是不是想睡地板了”的表情下，勉强扯出一个笑来，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满是无辜。

“怎......怎么了，阿絮？”

茶狗又是这一套......周子舒心里嘀咕，算了，还是赶紧和大家说明白要紧，搞得像是一场人尽皆知的私奔似的，重点是自己还是那个拐跑别人家白菜的，他很冤好吗！

“你是不是没和大家说，我们只是去一趟蜀中，年底便回来。”

“咳，忘记了嘛~嘿嘿.......啊啊啊阿絮~疼.......”周子舒又向前一把揪住温客行两鬓边的垂发，看了眼似乎是已经酣睡的秦怀章，压着声音道，“还有，是你拐跑了老子，不是老子拐跑了你！”

“嘿呀~我们阿絮真是~不用你拐，是在下自愿跟着好师兄走的~”说着温客行趁机凑近，飞速啄了一口周子舒的鼻尖，周子舒尚未退却的绯红又加深了好几度。

“.......”

“阿絮~”

“师兄~你怎么不说话了~”

“别废话，搭把手——”

“是，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