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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想和你穿山越岭来相爱x

同一天,3月7日的黄昏时分,潘尚文在新泽西捷运的站台上,大半张脸掩在浅蓝色口罩后面,半靠着大廊柱等车回曼哈顿。

他好几次伸长了脖子往来车的方向张望,却是徒劳。周末的车次少,等车的时间特别长,潘尚文满心焦躁。

上午,他正趴在家里卫生间里的地板上,修补浴缸和马桶之间被水渍浸坏了的木地板,接到了院长的电话,通知他到学校加班。周六要加班,而且还是在春假里,不要说他头一回遇到,只怕全校上下所有人这一辈子都是头一回遇到。

2020年的这个早春,令人惊悚不安。新冠病毒步步紧逼,哪怕总统和州长们都反复强调没事没事,勤洗手勤消毒就没事,但大学毕竟不同于企业或政府部门。校方对学生的生命安全是负有直接责任的,不得不格外谨慎。

不过,坐在商学院办公室,守着值班秘书的岗位,潘尚文倒也没感觉校园里气氛有多紧张。院长开完这次“紧急会议”回来,也没带回多少需要他“紧急”协助处理的事项。他此刻的焦躁,只是因为想到家里卫生间那一片霉黑的破地板——更准确地说,是想到了董瑨——待会儿到了家,他少不得又要看董瑨的脸色了。

捷运的轻轨列车终于缓缓进站,潘尚文进到车厢里,找个位子坐下。

周围的朋友们总笑话他怕老婆,生性有几分木讷的潘尚文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怕”了董瑨呢,还是“服”了她。

用美国人的习惯说法,他们是一对典型的“高中甜心”,曾经的同班同学。高中毕业那年,他去广州上大学。董瑨没考上,也不打算再考,拎着两个行李箱紧跟着他到了广州。两个人过的就是一对小夫妻的小日子,只差一张结婚证。

他们暂时不能登记结婚,不是因为潘尚文还在上大学,而是因为结婚会影响潘尚文父母给他办亲属移民的排期。这一点董瑨早就明白,她可以等,却不情愿每天干坐着等,她要去挣钱。如果金钱长着一双腿,那么董瑨就是一头天生懂得追踪那些脚印的猎犬,最后总能准确捕获大把大把的钞票。

捷运火车抵达纽约曼哈顿33街。潘尚文下了车,在地下通道里左转右转走了十几分钟,换上了纽约市内地铁的C线。

地铁上的乘客照例很多,有几个人和他一样戴着口罩,也没引起特别的关注。昨天下午,纽约市长白思豪(Bill De Blasio)特地亲自示范,不戴口罩坐了一回地铁,意欲给广大市民定神压惊。潘尚文胆子小,觉得戴口罩总比不戴强,他怕生病,更怕死,缺乏纽约民众那种天塌下来有上帝托着的盲目乐观主义精神。

车厢的闭路电视逐条播报今日要闻:某知名主持人讥讽某政客利用新冠病毒制造竞选筹码;纽约市警察局关于某恶性案件的调查有若干新进展;某百万富豪利用手机新app监控女儿新男友行踪……不论这个叫做COVID-19的病毒把其他国家或美国其他城市祸害得有多狠,纽约人都一如既往。他们吊儿郎当的,觉得自我才是全世界乃至于整个宇宙的中心,他们以为什么病毒都奈何不了他们。

无知者无畏啊,潘尚文掩在口罩后面的嘴角微微一撇,到第57街站下了车。走上街面,外面的天色已经擦黑。离家越近,卫生间地板上的那块霉黑就越清晰,潘尚文的心里重新焦躁起来。

董瑨不是悍妇,更不是泼妇。恰恰相反,她很能干,很顾家,又肯吃苦,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也算是共过患难的老夫老妻了。

移民签证批下来,他和董瑨双双来到纽约,见到父母,才明白二老蛰居法拉盛华人区的一角,靠维修小家电谋生,连英文都讲不利落。小夫妻俩新一轮的自力更生拉开帷幕,只会念书的潘尚文选了个文秘专业,进大学再读学位;董瑨有了在广州挣出来的那些钱垫底,加上市政府的小企业贷款优惠、新移民落地优惠的资助,盘下了曼哈顿老中国城里的一家美甲店。

二十几年前,美甲店刚开始成为白领女人们的社交场所,随后迅速成为时尚,董瑨在挣钱道路上因此得以保持平稳的加速度。到他们的大女儿要上小学了,董瑨认为她的孩子绝不能被圈养在华人区,便张罗着换房子,一换就换到了这里。

自己家所在的那栋公寓楼进入视线,十七层高楼灯火通明。曼哈顿中城,三室两厅,环境好学区好,邻居素质也好。若不是有董瑨这种天赋异禀的老婆,凭他的那点儿薪水怎么住得起!

十字路口的人行信号灯变成绿色,潘尚文刚要向前迈步,目光被路边花坛里一个特殊的亮点吸引住了。走过去拨开洋水仙和风信子宽窄不一的油肥叶片,只见一朵白色和银色缎带混结成的蝴蝶结。拎起蝴蝶结,带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四方礼盒。

美国人从来不懂得“节俭”二字怎么写,学校里的同事、学生,这里的邻居,都特别浪费。每年这时候“春季大扫除”,街边时常见到邻居们把好好的东西扔出来当垃圾处理。包装得这么仔细的礼物,被原封不动地扔了,暴殄天物啊!打开缎带结,礼盒里躺着一个簇新的原色小牛皮夹,面上还有一个双弧线框嵌着蟒蛇皮,很精致秀气。

潘尚文心头灵光一闪,这是老天爷送给他,用来转移董瑨注意力的道具!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他把皮夹放好,恢复了礼盒的原样。

一进家门,潘尚文摘下口罩,把手中的深蓝色礼盒高高扬起,朝屋里夸张地喊:“喂!看我刚才在楼下给你捡到了什么!”

“你这么大声喊什么!”董瑨身上穿着围裙,三两步从厨房转出来。双手还是湿的,伸过来一把取过礼盒扔在客厅的茶几上,自己顺势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了二郎腿。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紧接着问他:“你们学校开会说什么了?要停课了吗?”

潘尚文有点悻悻然,在她对面坐下,回答:“没停课。眼下大纽约地区也没听说哪家大学打算停课。”

“就是!我们在纽约都不怕,波士顿的那些人慌什么?!”董瑨皱起了眉头。“女儿打电话回来,说她们学校发了正式通知,这个春假所有学生必须回家,春假过后也不用返校,接下来全上网课了!”

潘尚文也愣住了:“全部课程都上网?怎么可能呢?”

“是啊!什么破学校!上网课,我们交那么贵的学费是为了上网课的吗?”

“这个……”潘尚文搔一搔花白的脑袋,想了想,说:“学校真做了这种决定,应该是有了妥善安排的吧。”

“希望是!”董瑨狠狠地一撇嘴。“你明天开车过去,把女儿接回来!”

“哦,”潘尚文点头。又想到明天是他自己的春假最后一天,脱口道:“去波士顿,来回要整整一天,明天没时间修地板了……”

话一出口,潘尚文立刻后悔了,何苦挑起这个话头,主动打开董瑨嘴里那挺机关枪啊!果然,一连串惊叹号的子弹照准他的面门扔过来了:“老早我就说那地板要修要修,你都推三阻四,这几天放假了吧?你成天瞎忙什么?!一个小秘书,又挣不了几个钱,整天倒装得像个大国总理,好像天底下只有你日理万机!”

董瑨正眼也不看他,“呼”地站起身,转进厨房去,依然手不停嘴不停:“等孩子们回来,又多两个人要天天洗澡!眼看着那地板一天天地烂下去,你就不心疼?!不用你挣钱还房贷,动手修补一下还要我求你?!……”

潘尚文只好沉默,努力沉默。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调大了一点音量。顺手打开被扔在茶几上的礼盒,再次仔细打量那个皮夹,才看见皮夹背面还烙着三个花体字母:H.X.Y.。大概是什么名牌吧?新春新气象,能捡到这么精致的一个新钱包,算是个好彩头。说不定学校董事局下一轮开会讨论,加薪人员的名单上就有自己呢!

既然董瑨不稀罕,干脆自己用。潘尚文从裤兜里掏出已经严重磨损的旧皮夹,把里面的东西逐一取出来,放进新皮夹里。电视机屏幕上,纽约州长表情严峻宣布:自即日起,纽约州进入“公共卫生紧急状态”,他也没太在意。

次日,潘尚文去波士顿接女儿,还在返程的路上,车上的收音机里传出新泽西州也宣布进入“公共卫生紧急状况”的消息。回到家,学校通知的通知也进了邮箱,董事局决定自下周起关闭校园,停止课堂面授。各院系必须立即组织全校教授们,分期分批接受如何上好网课的培训。

接下来的十几天,潘尚文忙得脚不着地。非常时期,学校各职能各部门之间配合联动的琐碎事非常多。添置维护网络教学的设备、退还学生的食宿费、帮助参与海外项目的学生们返回原住地、补助经济特困生……他忙得几乎忘记了家里卫生间的破地板,可另一大块霉黑却从天而降,正正砸在他头顶。

一系列变故,一系列计划外庞大支出,校方的财务压力实在太大,要求全体员工共度时艰。教授们都减薪半年,各院系秘书们被集体停薪留职了。

这天上午,潘尚文专程到学校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校园已完全关闭。商学院长长的走廊里静悄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孤零零地回响。提着一袋杂物出来,推开文科教学楼的大玻璃门走上街道,他突然觉得像往常那样向东去捷运车站,直接回曼哈顿没什么意思,一时又不确定该去哪儿,有些茫然。

半晌,潘尚文转向了南边,慢慢踱上通向校园深处的小径。昨夜下了一夜雪,偌大的校园没了人影,没了平时杂乱的脚印,遍地是大片大片雪白的荒寒。学生活动中心和体育馆的外墙上,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变换着纷乱的光与影,更显得凄清。

不用等到沧海变成桑田,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无色无相而无情的病毒,整个世界已天翻地覆,不管这世界上的人愿意还是不愿意。

推开“Cafe Fiesta”餐馆的门,一股热浪混合着墨西哥菜调味料特有的辛辣味儿,随老板娘诧异的招呼扑面而来:“是尚文啊,你今天怎么来了?学校不是关闭了吗?天气又不好,您怎么还上班?”

“琼娜好!我回办公室拿点儿东西。”潘尚文举一下手里的袋子,靠窗边坐下。这家小餐馆座落在市中心商业地段,主要做午餐生意。今天虽不如平时热闹,也还有几桌客人,可见周围不少公司仍在正常上班。

“我看哪。”琼娜扫一眼其他客人,忧心忡忡:“大伙儿早晚都要回家远程上班,我们也得关门……唉!”

“政府刚公布了补贴计划,不会太糟糕的。”潘尚文安慰她。低下头来,心里只觉得无限凄酸。补贴?!琼娜的确可以靠补贴,人们也总要吃饭,小餐馆绝不至于倒闭。可学校呢?学校怎么办?一头是改上网课导致学费大幅度缩水,食堂、书店、体育馆等各处的收入来源枯竭,另一头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法律要求和社会压力,林林总总的计划外支出猛增,政府的那点儿补贴不过是杯水车薪。

琼娜给潘尚文送上薄饼卷和两样小菜,告诉他:“你记得联合银行那个退休的老比尔吧?他上个月去西雅图给孙女过生日,回来以后就被确诊了COVID-19。”

“是吗?现在情况怎样?”

“他不愿意受罪,不接受插管抢救,孩子们也同意了。老比尔吃了医生开的止痛片,昨天夜里息劳归主。”

“我很抱歉。”潘尚文低下了头。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学院的老教授、学生们的亲友,还有老校友……最近这段时间里,这一类的噩耗太多了。

琼娜又问:“纽约市内的情况比我们这里严重,你太太和孩子们都还好吧?”

“还好。”潘尚文礼貌地微笑:“谢谢关心。”

董瑨的美甲店还开着,即便停了业,也和琼娜一样可以申请政府补助。少了他这一份收入,他们一家四口绝不会冻饿而死。那他呢?他以后怎么办?做了十几年商学院秘书,他太清楚学校那点儿家底了。即使疫情过后,也很难从这场财政危机中缓过来,他不见得能重返原来的岗位。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到哪里再去找一份像样的新工作?没了工作,他从此靠着董瑨吃软饭到死吗?

不能怪学校,不能怪院长,潘尚文心里的焦躁无处宣泄,更没有解药。他掏出皮夹来付账,一眼看到账单上印着今天的日期:2020年3月23日,突然觉得手里这个皮夹长满了刺,有点儿扎手。蟒蛇皮,阴气太重了,他今年所有的霉运都是从捡到这个皮夹的那个晚上开始的。这东西不吉利。

潘尚文站起身来,掏出皮夹里的物件一把塞进外套口袋里,然后披上大衣离开。那个空皮夹和账单、餐费一起放在小黑托盘里,被留在了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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