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阁内的香炉还袅袅飘着沉香,与屋内瞬间凝结的气氛相称,程娮支撑着几分无力的身子,默默攥紧了手掌。程娮就这样盯着那位师兄,眼神中有着道不明的情绪。
不知是气愤还是悲哀。
程娮师兄此话何意?
程娮似是记起了,这位师兄便是当年因为非议桑舜华,而被她一脚踹进寒潭里的那位。这位平日里甚是爱好非议女子,将女子按照美貌划分为三六九等,认为女娘应当德行兼备,擅相夫教子。
令程娮悲哀的不是白鹿山教出了这样的人,而是程娮知晓这世间仍有很多这类人存在。
“程师妹也已经快到了择婿的年纪了吧,要我说,想报效朝廷还不如择个好夫婿来的实际。”
程娮方想辩驳。
“是啊程师妹,虽然师兄平日里不着调,但是这些话都是掏心窝子跟你说的。”
“程师妹你年纪太小有所不知,就算是你心有抱负,想一展宏图,可终归女子就是女子,你还能进朝堂不成?”
“白鹿山的学识够你嫁得个极好的人家了,且能保你衣食无忧,夫君婆家都好好待你,便知足吧。”
程娮桌下攥紧的手微微发抖,袁善见于一旁瞧见,开口欲辩却也不知说些什么。
要如何说?
事实可不就是和他们说的一样吗?
他也想让鸿鹄高飞,可如何做?朝堂没有明令允许女子入朝为官,仅可入内廷为女官,师兄弟们所言虽字字句句都扎在了程娮心口上,可也确实是他们以当朝局势所发的肺腑之言。
世道如此,女子空有才华而无处施展。
况更有男子,空有一身抱负的也大有人在。
晨起的日头到了这般时辰又被云层遮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程娮心在鸿鹄,何以一定要居庙堂?
众师兄抬眸,向程娮瞧了过去。
程娮师兄们字字句句说着自己的鸿鹄大志,说着报效朝廷,男子可做而女子不可做,可如今却为了留在京城,便是连外放也不肯。
程娮敢问师兄们,白鹿山从师十余载,可还记着何为官?
众师兄面面相觑,那位动用了家族关系避免外放为官的师兄羞红了脸。
程娮师兄们不答我来答。
程娮为官者,造福民生,以百姓为本。报效朝廷便是不居庙堂,哪怕不做官,也可造福百姓。
程娮可如今娮娮瞧着师兄们眼里的官不像是那个意思,倒是只有朝廷里吃着高俸的那些才是官了。
方才阴沉的天,此刻便又下起了细雪,程娮一番话高声而谈像是花光了全身的力气。若是她得知今日是这个局面,便是说什么也不会来。
程娮单手把持着座椅靠背,脚步有几分虚浮地直起身子,向在座之人行了女礼。
女子又如何,便是女子也要在这世道闯出个道路来。
程娮师兄们慢用,娮娮先行一步了。
袁慎瞧见她起身,伸手堪堪虚扶着她,便也随着她欲离席。
程娮气冲冲地走着,虽在病中但走得飞快,袁慎方才走到隔间门口,程娮已经到了楼梯口。
“袁师兄,你也不帮我们说句话。”
袁慎顿住了脚步。
袁慎说什么?
袁慎我觉得说得极好。
袁慎看着楼梯口方向笑意粲然。
袁慎诸位师弟若是平日闲来无事,便多读一读圣贤书,少像媪妇一般议论人家婚事。
“朝堂不让女子当官,就算她想破了头也不行!”
音色很耳熟,又是那个被程娮推下水的人。
袁慎回过身,笑意不甚明显,瞧着倒有几分冷意。
袁慎你忘了,她是程娮。
袁慎诸位师弟们不妨期待一下,看看她最后是如何能做的比你们这些男子还要好。
她其实还有一句话想说,但奈何终归是世家子弟,出言要留三分。
可最终袁慎帮她说了。
……
早先是细雪,可逐渐雪越下越大,待袁慎出了酒楼,地面上已经又积了薄薄一层。
袁慎程五娘子可上车了?
马车夫点点头。
袁慎抖落了身上的雪,掀开门帘钻进了马车,程娮捧着小火炉,一声不吭地窝在马车一角,不知是气的还是烧的,脸色透着红润。
袁慎瞧着她这样子,硬是被可爱到笑出了声。
程娮你笑什么?
生气中的人,说话都带着刺。
袁慎方才还气势汹汹能说会道,怎么一上马车就蔫成了个鹌鹑。
程娮没回话,只顾着望着窗外发呆。
袁慎顺着她的视线瞧了过去,一个老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孩,坐在街边乞讨,婴孩不住地哭闹,老妇人含着泪哄着。
雪落了老妇人满头,可未曾沾染婴孩半分。
那老妇人手里拿着两个馒头,还冒着热气似是刚出炉的,袁慎向程娮瞧了过去,只见程娮脸上似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果真是生病了也不忘帮助他人呢。
马车缓缓开动,老妇人离他们愈来愈远,袁慎怕马车行驶刮来的风将程娮的病吹严重,伸手将帘子放了下来。
袁慎生气了?
程娮摇摇头。
程娮没有,只是觉得可悲。
袁慎觉着有趣。
袁慎可悲?
程娮他们也知晓自己作为男子身份,为官要比女子简单数倍,可也不愿行这个方便去为百姓做些好事,反过来讥讽想造福民生的我是个女子。
程娮你说,可不可悲。
袁慎羽扇轻轻拍打在胸前,程娮一番话叫他又对眼前的女子有了新的认知。
不过他早就知道程娮已然不是当年跟着他跑的小姑娘了。
可她这一番话固然有理,却终究青涩,世道哪里像她想象中容易,她才下山不久,能在这世道里所学的知识还有许多。
这些总有人会来教她,不必他去提点。
他能做的,便是让她轻松些学到这些知识罢了。
袁慎你方才说不居庙堂也可造福民生。
袁慎你要如何做?
程娮笑言。
程娮我阿父即将外放,我要与我阿父一起,将那里打造成百姓安乐,富足清廉的地方。
程娮眸子满是憧憬,似是已然将那个地方的生活勾勒出来了。
袁慎轻摇羽扇节奏再一次被打乱。
其实她真的想要付诸实践。
不是空谈。
马车蓦然停止,马车外一片寂静,袁慎与程娮暗觉不对,方要掀开帘子问一问怎么回事。
只听马车夫颤抖的声线从前方传来。
“公……公子……您有得罪什么人吗……”
袁慎听闻,暗觉不好,猛地掀开帘子。
之间马车周身围绕了十几个持刀黑衣人,见其掀开门帘,便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