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了,春日将近,前一夜放晴,今晨气温回暖,檐上淅沥沥落着融雪,院子里的洒扫仆从将发黑的雪堆归拢至一旁的草丛间。日头正盛时,程娮昏沉着头,饶是试着睁了几次眼都难得清醒过来,仿佛有一百只蚁虫在脑袋里钻来钻去一般。
芰荷进门瞧见还在榻上的程娮,想起已在前厅候着的袁公子,忙不迭把自家女公子从被子里薅了起来。
程娮浑浑噩噩起了身,头脑似是还不甚清明,抬手遮在眼前瞧了眼窗外的晨光,一阵眩晕感让头疼又强了几分。
程娮什么时辰了啊……
程娮带着鼻音,虚弱开口。
“将近午时了,袁公子早已在前厅候着了,哪能想到女公子您还没起呢。”
芰荷端过铜盆,将帕子在热水内浸湿,双手递给还在发愣的自家女公子。
程娮接过帕子,好似方才想起昨日袁慎的邀约,今日午时要与白鹿山众师兄弟于酒楼一聚,如今已经将近午时,袁慎也已在前厅候着,而自己还未梳妆打扮。
程娮懊恼地蹙了蹙眉,怎得就睡到了这个时辰。
程娮平日将时辰算得极好,一旦赴约,不会到的过早,也不会迟到,像今日这般还是头一遭,芰荷自幼随着程娮长大,察觉了不对劲便多观察了自家女公子几分。
程娮面色红扑扑的,唇色有些发白,眸子也不若平日里神采奕奕。
芰荷察觉了不对劲,伸手探上了自家女公子的前额,随即瑟缩地收回了手。
“女公子,您发热了。”
“莫不是昨夜受了凉?您快回被子里吧,我去和袁公子说一声,您今日去不上了。”
芰荷慌了阵脚,程娮平日落病皆是来势汹汹,这一病不知要卧床个几日,若是严重些,还些许要去鬼门关走一遭。
若干年前,白鹿山雪连下数日,大雪茫茫,山路难行,医馆皆闭门不接客,偌大个县城竟找不到一位医士,程娮接连烧了好些日子,程止跑了数十里,才寻到郎中,待见了程娮,只说病得太久,全看程娮造化了。
程娮梦中幻影不断,满目皆是尸横遍野,陌生的面孔惊呼着,血迹溅到了程娮的脸上。院子内,火光四起,一名华贵的妇人将她抱在怀里,含泪温存地吻上了她的额头,随即将她递给了一旁的老妇人,老妇人抱着她躲在了一旁的水缸中,透过缝隙,眼睁睁看着一柄长箭刺入那位慈祥妇人的腹中。
程娮猛地惊醒。
惊惧出了一身冷汗。
没成想最终竟是这一身冷汗救了她的性命。
……
芰荷想到此处,手忙脚乱地便要去前厅说明予袁公子和自家夫人。
程娮芰荷。
芰荷回过身,瞧着已经站立在地面上,要去梳妆的程娮,吓得忙上去搀扶着。
程娮我精神还好,许是这一次没那么严重。
程娮过几日便要随阿父阿母外放去骅县了,自到了京城还未好好的和师兄弟们一聚,今日不见日后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芰荷明白自家女公子的意思,可终归是不放心。
“可是女公子,您身子要紧啊。”
程娮平日里常喝的治疗风寒的药你去煎一碗过来,再拿个袖炉来,最多两个时辰,申时不到我就回来。
……
依旧是那田家酒楼,袁慎抬高手臂将程娮扶下了马车。
虽已将近入春,气温回暖,都城世家的女娘为寻漂亮早已换上了轻薄的衣服。程娮却依旧着绒毛的披衣,手中还揣着袖炉,似是还在寒冬天里过活似的。
程娮出门前点了口脂,以显得气色好些,加上病态的肤白,却是比平日还要艳丽上几分。
与上元节那日同一间客座,程娮还未进门,便已听见阁内的争执了。
“当今文帝忌惮世家,欲兴寒门,你我今后可都不好过活。”
“白鹿山出来的又怎样,官场上有我大伯父压着,还有三个堂兄,哪能轮的上我?”
“怕是没你堂兄,也难得轮上你。”
“太子性软,今后若是继位,怕是要变天啊。”
“还有那税亩,陛下想的容易,可民间哪那么容易推行。”
……
程娮听着,倒不急着往里面走,她这一番来赴宴,不只是为了与师兄弟叙旧,也是念着想来探一探近日的时政。在白鹿山,夫子们会讲授近日来的新推行的律法和时政,并让弟子自行思忖利弊,提出解决办法。可如今在都城,不似白鹿山,程娮终日被困在后宅,程始还未开始上朝,消息闭塞,倒似鸟儿被困在笼中似的。
袁慎见她步子迟疑,便也心知她所想。自己今日欲将其带来,原因之一也是知晓她多日未曾接触朝廷大事,带她来探探消息。
袁慎请吧,心存高远的程五娘子。
程娮瞧了他一眼,未搭话,提了裙摆顺着他的手势进了阁内。
袁慎目送着她进门,随着她的脚步环视了一圈,轻咳了两声。阁内的喧嚣渐渐平静,转而变成了另一种喧嚣。
“程师妹!自我下山这是多少年未见了!”
“程师妹出落的愈发亭亭玉立了。”
“我下山的时候,程师妹还是个小孩子呢。”
“可不是!你下山的时候程师妹还读着急就章呢!”
程娮无言以对,急就章自她四岁起就开始读了。
满堂响起了一片笑声,显得其乐融融。
“程师妹,袁师兄,快来入座。”
一名师兄弟拉开了靠窗处连着的两个椅子,袁慎向程娮比了个“请”的手势,程娮坐在了靠西侧的位置,袁慎于她手畔入座。
“这么多年过去了,袁师兄和程师妹倒还似往常那样。”
“这若不是袁师兄,谁能请得来程师妹啊。”
“袁师兄多大年纪了,也该考虑考虑婚事了。”
袁慎笑着垂眸不语,眼神示意了旁的一名世家子弟,那师兄弟善察言观色,热络地搂住旁边的人。
“还催袁师兄呢,你家老夫人这几日没催你和嫂嫂了?”
“快别提了,我跟你说……”
程娮垂眸笑笑,面上笑意却不甚明显。
程娮自方才进门起,便一直在应着附和,她听着这些叙旧的话茬,倒也不是不想念这些师兄弟,只是顾念着身子,希望这些场面话快些过去,她想听到些自己想听的东西。
而她发现,从她进门后,这些师兄弟也不再开始谈论朝堂的时政了。
程娮诸位,这几日,朝堂上有什么新鲜事啊?
程娮此刻没什么力气,强撑着身子说话,言语带了些虚弱。
程娮话茬刚落下,满堂的师兄弟倒是都噤了声,没了言语。
程娮不解,看了眼袁慎。
可刚侧过头去,桌子对面的人便开口出了声。
“程师妹莫不是下了山,还想着你那女子报效朝廷的鬼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