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誓陀罗和無慈悲

人事散尽，野草无力，日出不属于这里，荒芜也吞没了生机。满眼望去，阴云密布，空气中混杂着肉眼可见的黑色粉尘，大地被笼罩在诡异的浓雾中，若是呼吸，那些颗粒似乎会从鼻腔钻进身体里，在肺里生根发芽，溃烂腐败，坏死的烂肉攀上来，堵住气管。你张大嘴，拼命地喘息，脓血从口中溢出，滴到地上。枯草貌似靠着吸食你的血才得以苟活，美味令它们不禁扭动身子。

不够，还不够。你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对鲜氧的渴望使你疯狂地抓挠自己的喉部，血肉陷进指甲里，流到土地里。不够，还不够。荆棘拥抱你，将你死死勒住，你于绝望中瞪大的双眼看见黑色的灰尘飘向空中，原来那是自己灵魂的残渣。

催坐在巨石上，看向一望无际的死水，这里是「生死局」的门。石下的鬼零星游荡，他们是难得能在「生死局」保持完整躯体的鬼。催连看都不愿看他们一眼，因为吃起来实在恶心。他不知道在这里守了多久，时间长到竟然渐渐忘记了死灵的美味。

最初，死灵与鬼都是在人间飘荡，在亲人身边，在爱人身边，他们往往爱待在心中最重要的地方。催平日的长相不似人类，鬼们都对他嗤之以鼻，可他完全不在乎，因为他足够强大，只觉得这些小家伙的厌恶不过是恐惧罢了。他原本自由，可一对男女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初代鬼王与其妻子创造了鬼界，为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提供了归宿。催无名无身，无父无母，他生来便无任何牵绊，可如今却被永世囚于第五重门内。他认为鬼是死灵变质的结果，十分厌恶那股酸臭味，所以他很少吃鬼。可是，鬼们却因畏惧他的力量而联合向鬼王请愿，希望能将其制服。催寡不敌众，于是便沦落为「生死局」的看门犬，再也无法吃到死灵。虽然他不食不饮也不会消失，可这份饥饿与空虚感比毒药还要致命。

八重鬼门，景色各异。「生死局」不比「阴阳见」繁华，可以说是最凄凉的地方。一开始只是收留游鬼，现在却演变为所有鬼都只能待在鬼界。「生死局」原本空无一物，现在也成了初代鬼王心情不好时的垃圾站。讨得欢喜的，可以居住在第二、六、七、八重门内，不得宠爱的便是第一、三、四重，最次第五重。

催还在品味自己的名字，第一次拥有名字让他心中荡漾起微妙的感受。 “催，我有话跟你讲。”他还没摸着头绪，为他取名的女鬼沿着石痕攀岩上来，一只手还扶着肚子。 “大着肚子就不要乱跑了，生完孩子再来也行，反正有的是时间。”

孕妇名为艾博妮，初代鬼王之妻。催想去搀扶她，可他只要一离开这石顶初代便能察觉，他不希望艾博妮两边为难。

“你看！”艾博妮将指上的戒指展示给催看，红宝石散发着血色的光芒，将「生死局」点亮。 “这枚戒指是他用自己部分的灵魂制成，他命名为「誓陀罗」，以此向我起誓，给予你们幸福与安宁。” 「他」自然是初代鬼王了，每次提起他，艾博妮总是目光如炬，笑颜盛开，似乎还是花季少女。

誓言吗？艾博妮生前来自外族，文化上与他们有些差异。催没有告诉她陀罗星乃六凶星之一，有拖延、蹉跎之意。她是特别的，为初代殉情而化为鬼，辅佐初代创建鬼界，愿意关怀其他的鬼，最重要的是，只有她记得生前的名字。于他而言，她给予他名字，是这鬼界唯一的光，所以他想守护这份美好，于是他没有告诉她初代或许只是忌惮她血族的力量，才用这种天花乱坠的誓言哄骗她。

“阿主祝福了最后一个孩子，她来找我，说希望我肚子里的孩子长大后能够迎娶那孩子，不过我可没答应，毕竟孩子们的爱情不应该由他们自己决定吗？”催对艾博妮口中的「阿主」没有兴趣，除她以外的任何东西他都不感兴趣。 “爱情？”他不懂爱情，不理解为什么独立的两个个体非要绑定在一起。

“就像我和他一样，我身为血族却无法吸食他的血，他每流的一滴血我都觉得不是美味而是痛苦。催，如果你遇到吞不下的灵魂，也许你也会和我一样义无反顾跟他走的。”无法吞食的灵魂，催想都没有想过，即便是鬼再难吃，为了充饥他也可以胡乱吞下去。

“我本以为爱能让所有人幸福，可是看到阿主极力隐藏的失意，丈夫阴晴不定的态度，我所追逐的幸福让我产生怀疑，离开阿主跟他走真的是一个好的选择吗？”艾博妮瞬即满脸愁意，柔肠百结，这是催最不想看见的。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无论是这里，还是外面……”催不知该作何安慰，因为他不明白这令人惆怅的爱为何物。

“这个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发生什么的话，请你一定要告诉他名字。一定。”艾博妮轻抚着肚子，眼神里满是担忧与慈爱。

哪怕寒风呼啸，面前的湖水也掀不起波纹，仿佛将爱的誓言冻结成冰，惟有悔恨将其击碎。催没有回复，他对除她之外一切事物都等闲视之，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何况，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的东西怎么去告诉别人名字呢？

然而不久，他便后悔了，无始无终的约定将他永远束缚。

艾博妮针对鬼界的治理多次劝谏未果，夫妻关系日渐疏远，一次争执中，艾博妮声称要自立新王，初代恼羞成怒将她做成了戒指，永远戴在手上。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消失了，催未能开口的诺言无始而终，他一时觉得自己心里比没吃到死灵还要空虚。

初代的寝殿内，狼藉一片，雕花窗残破不堪，窗底的梅花瓶摔得粉碎，无苞待放的梅枝被弃在一旁。大理石案上的宣纸撕裂，隐约能看出上面是还未完成的笔作，宝砚与毛笔散落地上，墨汁如血溅满一地。帐幔斜挂，烛台倾倒，燃起熊熊烈火。

催第一次来到「阴阳见」，第一次见到富丽堂皇的宫殿，第一次发现世界竟有如此多的颜色，可他现在无暇欣赏，因为下一秒这一切就可能被大火吞噬。一旁长卷发的男人是催暂时的盟友，他露在长袍外的那一只手握紧了短剑，剑身上刻有异族符文，古铜色的皮肤和剑刃在火焰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剑护手处的尖牙长舌怪物下一秒就会咬断火圈里初代的颈部。

“只有我们的爱与慈悲无关啊！你们这群下贱的臭虫，她对你们只是同情！同情！给你们「悲血饮」也是因为同情！” 「悲血饮」原本是艾博妮的佩剑，可根据持剑人的体型自由改变大小，乃血族圣物。鬼虽在人间无实体，但在鬼界有人身，只是破坏其身体而不摧毁灵魂便不会消亡，而「悲血饮」可以做到毁灭灵魂。这也是初代忌惮艾博妮的原因之一。看见「悲血饮」后初代愤怒发狂，歇斯底里，或许只有疯狂才能解释他对爱的表达。他将一枚与「誓陀罗」相似的戒指吞进肚中，那是「無慈悲」，是艾博妮的灵魂。

刀光剑影不过数秒，二代割下了初代的头颅，刺鼻的血腥味将他内心的愤恨烧得更旺。他握紧的短剑一次又一次刺向初代的残骸，将初代的胸膛和腹部剖开，搅得稀烂。觉得无法泄恨，他又用手去刨，双手沾满鲜血，指缝中全是肉泥，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心爱的女人。

二代爱慕艾博妮的事只有催知道，是艾博妮告诉他的，可惜艾博妮对他只有朋友之谊。艾博妮没有向任何人求救，也没有反抗，有鬼说她是自愿将灵魂奉献给初代的，可若真如此，她为什么要事先将「悲血饮」交付于二代呢？

也许艾博妮真是自愿，否则不会让「悲血饮」离身，露出破绽。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交出「悲血饮」，慷慨奔赴灭亡，她是为了证明和守护什么呢？催想不明白。

二代手捧沾满鲜血的「無慈悲」痛哭，可催无法流泪，只觉得胃里难受，或许是一路上吞了太多碍事的鬼的缘故。 “我只有一个要求，「悲血饮」给我，给我我便消失，这里的一切都将属于你。”群龙无首不行，催不在乎帝王之位，他只想拥有艾博妮剩余的一切。 “她……不在，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二代声泪俱下，他此时的痛苦是多么真实。

“你会迷恋这些的。”

催拿走了「悲血饮」，永远藏进了「無慈悲」里。与催开战只会两败俱伤，这也是艾博妮最不想看到的，反正催也不会拿「悲血饮」对自己不利，所以二代默许了催的行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想努力完成艾博妮的心愿。于是，他纵容鬼的出逃，以为那是艾博妮希望的自由与幸福。

那一天，百鬼夜行，祸乱人间，由于发生在八月初四，后人便将每年此时称作「四祭天」。他们口口声声的万众幸福，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对幸福的定义，以此来使自己幸福。后来，三代打败二代，夺下两枚戒指，组建「凛收军」收服人间恶鬼。「凛收军」驻营第七重鬼门「合离得」内，此外，其余七重鬼门也均派军看守。生不平等，死亦不平等。原本鬼住所的分配由初代喜好而定，如今三代随机分配，只有「四祭天」鬼门会随机裂开缝隙，供鬼流动，不过只有极少数能钻出去。

这些，催都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