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阴阳见

“阿婆，请问您贵姓？”迎接我的是一位瘦削的老太太，皓首苍颜，眼睛深深凹陷，活像骷髅。 “死了哪还有什么名字啊。鬼都没有名字的，都忘了。”阿婆虽年岁已高，可讲起话来神采奕奕、精神饱满。 “话说，姑娘可是稀客啊，除了梨花小姐，几乎没有活人来这儿呢。”梨花小姐？貌似是某个鬼界的常客。

一辆木制花轿停在我面前，顶形如四角出檐的宝塔，四周罩以红色的绫罗帷幕，前后除了抬轿的四人，还各有四人，服饰与轿子相似，均踩着高跷，红布遮面，隐约能瞥见布下惨白的脸。我上到轿内，抵近一看才惊觉，竟是纸人，如此逼真。

一开始还只是我一人的呼吸之声，转眼间，轿外热闹非凡。我好奇地探出脑袋，路上灯火通明，炉烟升腾。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或古装，或现代装，往来不绝，无论是商贩叫卖还是车来马往，净是烟火气。阿婆说，「阴阳见」是八重门中最繁华的一门，亲眼所见，果真繁比人间。只是对我来说，美中不足的是，我能看见他们的死法。比如，眼前这个拿着糖人奔跑的小女孩，死于继父暴力；一旁摇着蒲扇的老太，死于中暑；手抱吉他却穿着职业装的姐姐，猝死于加班岗位……

这里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这里是死者们所渴望的最平凡的生活。我突然想到什么，问阿婆： “婆婆，你觉得我晦气吗？”阿婆笑出了声， “您可是那位大人的客人呢，怎么会晦气呢？”我的月经还没干净，原来活人比死人还活在恐惧之中，还要将怯懦扣在死者的帽子上。

“到了，老爷在里面等你呢。”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大雄伟、颇具古韵的阁楼。总共四层，以朱红楼柱架之，柱上绘有油漆彩画、或兽或怪；屋顶青瓦盖之，翘角飞檐；巨大的匾额上，金色彩墨横书劲草三个大字——「无名阁」。 “老爷？” “就是鬼王大人，此阁内我们都称其「老爷」。老爷于我们有恩，所以我们自愿留在阁中服侍他。”

突然，毛茸茸的东西擦过我的脚踝，是一只黑猫，我伸手挠它下巴，竟意外地亲人，舒服地蹭着我手心。它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居然没有舌头。 “动物死了也会到这里来吗？”阿婆解释，会倒是会，但这只黑猫还活着。人间流行一种见鬼的方法，叫「捉迷藏」，在午夜的树林或墓地，把黑猫的舌头割掉，抱着它捉迷藏，据说鬼会挡住一人，此时放开黑猫，猫便会找到它。很遗憾这个方法根本见不了鬼，这可怜的孩子因为人类的好奇心，向不知名的神明献祭了自己的舌头。黑猫本来就很有灵性，虽难以出入其他门，但「阴阳见」倒是有可能。

阿婆在我的眼睛上蒙上厚厚的红布，搀扶着我走，说是鬼王不希望让阁外的人知晓楼内的布局。听闻他是第三代鬼王，那么就说明鬼王的身份不是终身制，而是存在某种继承方式，说不定是非常残酷的优胜劣汰，所以他如此谨慎也合情合理。

踏进楼内，便有一股带着湿气的檀香，宛如置身于浓雾森林，即便是上了二楼，檀香燃尽的焚香味余韵依在，残香若隐若现，似人若即若离，或清冷，或温柔，能让人感受到调香师永无止境的孤独。一开始我还在默默记忆走过的路，结果对方十分慎重，带着我兜兜转转，直到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次是活人欸。” “不过也太小了吧……” “说不定老爷想换个花样呢。”楼内不似我想象中安静，或许是我听力好，一路上都能听见老太太们拉闲散闷。如果没错，我应该是走进了一个房间，带有花香的热气扑面而来，与一路上的凉意十分不和。有人伸手拉我裙子的拉链，我惊得撞上前面的东西，半身跌进热水中，湿了一大半身子。 “你们要干什么？”红布在脑后打了个死结，单手根本无法解开。 “当然是给您沐浴啊。”三五个稍稍年轻的女声回应我。我的手已摸向了口袋里的剪刀， “不需要，带我去见你们老爷。”

“可是……”

“哎呀算了，说不定这是现在流行的情趣呢。”阿婆似乎打发走了这些女人。 “我们直接去见老爷吧。”

直到看见眼前这一幕我才明白女人们的话是什么意思。红色薄纱帷帐内，巨大的圆形床上，隐约有两人缠在一起，长发那人衣不蔽体，伏在床上阵阵呻吟。我走近了些，见她艰难地立起身来，肚子竟然高高隆起。伴着她的喘息，我的心越跳越快，直到身披赤袍的那人瞥向我，眼下的黑痣仿佛刺中我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起伏。 “过来，来床上。”

鬼王将被褥盖在女人身上，女人依偎在他怀里，呼吸迟迟未平，看向我的眼神迷离，还沉溺于余欢中。我身上还滴着水，便没上床去，只是呆呆站在床边。阿婆早已不见，徒留我一脸的尴尬。

“本王让你过来。”

我刚想解释，却发现他的气势压得我说不出话来。我只好脱下鞋子，蹑手蹑脚爬到他面前，靠近了后，女人身上散发的热气烧得我脸通红。我原本以为鬼王那张清秀、颇具少年感的脸下会是更加清瘦的身材，可汗珠划过的地方竟是如此饱满的线条。鬼王拂去我下巴那颗欲滴的水珠，冰凉的手指令我打了个冷颤。他看着我的眼睛，却并没有看着我。 “本王会遵守承诺。是凶是吉全靠你自己。”我点了点头，于是他将「無慈悲」戴在我的手指上。

“催，有客人找你。”

鬼王话音刚落，我的视觉便被剥夺去。黑暗，又是无尽的黑暗。

或许我该习惯黑暗才好，被堵住的小黑屋也好、裹得死死的被子也好、烧得乌黑的房间也好，似乎每丝光亮透进来都是不幸。然而，黑暗并不能夺走一切，拖把潮湿的气味也好、拍门叫喊的声音也好、疼痛不已的触觉也好，每一种感官都在提醒我黑暗不过是掩耳盗铃的伪装，比真实还真切的虚伪只会不断撕裂身上刚要愈合的伤疤。我突然想到了简灵，他手上的伤口还痛吗？

催，吞食灵魂的恶鬼，我该怎么以恐惧来向世人展现你传说中的恐怖呢？巨型朦胧的魂魄出现在我面前，槿紫色的皮肤，只有头部，拥有似牛的双角，面目狰狞，尖牙咬着一把巨型短剑，完全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范围，只能用魔鬼来形容。可是，我并不怕他。最坏不过一死，失去了一部分灵魂除了皮肤腐烂发臭、无法动弹，并没有给我带来其他疼痛，所以被眼前这个怪物杀死或许是最轻松的解脱。

但是，总不能让那俩兄弟苦苦等我，我还是决定挣扎一番。 “你好，我叫王一肆。”念出自己名字的感觉非常不适。

“与我无关。”他的尖牙仍然咬着那把短剑，未动丝毫，声音却传到我耳朵里。

“听鬼王说我的灵魂被……”

“没有兴趣。”

这个鬼简直目中无人，根本无法交流。我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压制心里的怒气。我将裙摆束拢，坐在地上。一人一鬼，相对无言。他没有把我赶出去，也没有吞掉我，跟我讲话虽然句句不耐烦但也有好好回应我，不难猜测他是有人性的。那么，在这空无一物的黑中，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共同点呢？能够吸引他的共同点。

“为什么只有你有名字？”

只是寥寥几句对话，我已能感觉到他对其他事物都漠不关心，这种人只会对自己的故事有巨大的偏爱，所以突破口在他自己本身。我捕捉到他眼珠微微抖动了一下，便知他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