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距离

与朦胧淡雅、颇具暧昧情调的旧式咖啡店不同，这家咖啡店多了几分都市气息，明亮、时尚。店内人来人往，不绝如缕。两个青年模样的人专门挑了远离玻璃窗的位置，刻意掩饰张扬，可越是刻意越是吸引了众多顾客的目光，店内除了他俩，几乎坐满了女性。

“我说季杪哥哥，你好歹也带个口罩啊，不然就不要挑这么显眼的地方嘛。”青年中年少者压了压与身上针织马甲配套的青蓝色鸭舌帽。 “不过能再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他靠在背垫上，笑起来时丹凤眼更是上翘。

“别叫那个名字，明明给你说了现在的名字，而且我是来做正事的。”简叶严厉地说到，放下咖啡杯时与桌面碰击发处的重重声响惊到了隔壁桌的客人。他微笑着向邻桌的客人道歉，反而对方却不好意思起来。

“呃……简叶？那孩子为你起的名？很普通嘛，不过你喜欢就好。我要不也改了，叫简理、简灵？哥哥，你说哪个更好。”少年咬着吸管，带着征询的口气望向哥哥。“要不要让我家那孩子帮你取呢？”简叶打趣道，觉着眼前这个弟弟十分可爱。“你家你家，我就不是你家的吗？你还真是喜欢那孩子啊……”少年翻了个白眼，后悔自己不该把话题引到别人身上。

“她敏感又坚强，善良又冷漠，有时候我觉得她身体里像住着另一个人似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和我们一样，都是很复杂的存在，所以才会彼此吸引吧。”

“喂，喂，哥，你这样说得，那不和「那个人」差不多了吗？什么叫和我们一样？你就不怕她终有一天也会弃你而去吗？”少年激动地向前探出身子，想要钻进简叶的脑子里看看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窗上悬挂的风铃随风摇摆，发出悦耳的声音。很快，节奏愈来愈急促起来，窗外浓雾骤起，试图把不堪的回忆藏匿起来。服务员连忙关上了窗户，可屋外的湿气还是漫了进来，模糊了所有人的表情。要下雨了啊。

“所以我希望你来破这死局，结束我们循环往复的命运。”

简叶的声音与雨声同时响起。

传闻，现任鬼王乃第三代鬼王，育有一女，与人类所生。简灵告诉我这个传闻时，我毫不掩饰脸上惊鄂的表情。如果我见到的那位就是现任鬼王，这简直难以想象，毕竟那位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左右。

“只是死得早罢了，鬼知道他到底存在了多久。”简灵喃喃道，此时这个在我面前自称十五岁看起来却十二出头的男孩用签字笔在我手臂上一笔一划写着采购清单，我若是因痒痒而乱动一下就会被他恶狠狠瞪一眼。是简叶离开之前把弟弟简灵介绍给我的，说是让他照顾我。与其说是他照顾我，不如说是我伺候他。他总是嚷嚷着要我去给他买零食。由于我没有积蓄，只好借我想吃零食之名委托奶奶去采购，奶奶开始还奇怪我怎么突然爱吃起零食来了，后来被我烦得直接将钱摔给我让我自己去买。

简灵虽目中无人、不可一世，但对哥哥不避爱意，常挂嘴旁，想必简叶也很是疼爱这个弟弟，这也是能让我忍受他“奴隶般”驭使的原因吧，除此以外，简灵也在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务，一直帮我隐藏手臂不断扩张的溃烂。至于简叶，他对带我去太平间很是自责，于是发誓一定会找到去「阴阳见」的方法。

除非鬼自行现身，否则活人看不见鬼的，唯一的方法是，利用鬼王之女的血，饮其血便能暂时看见鬼。我本来还在苦恼要如何获得此血，可简叶让我把这件事全权交予他后便匆匆离去了。

“我还是很担心啊！”

我希望简灵能帮我联系简叶，为此还打算带他去超市采购一番。 “哥哥可不需要你担心。你这么弱也帮不上什么忙……虽然……我也是，可恶。”简灵把手里的笔胡乱扔在地上，响声惊碎了冷静。他说的没错，自己搞出的烂摊子还得别人来收，在我身上溃烂的是巨大的无力感。

前几日的大雨后全是晴空朗日，暖阳挠得我的手臂阵阵发痒，我不敢去挠，担心弄掉简灵的鳞片。眼前的咖啡店内座无虚席，面前的玻璃未能隔离热闹与情意，我站在暗处，想要逃离。未成年的孩子不适合这样商务风的咖啡店，尽管里面的人并非行商务之事。令我挪不开脚的不是浓郁的咖啡香气、不是窗边摇曳的风铃，而是吸引了众人目光的一对男女，让我们一时忘记了心心向往的超市。

英俊可靠的男店员帮娇羞可人的女店员挡下所有自以为是的搭讪，罗曼蒂克的经典桥段，是奶奶百看不厌的剧情。

“真不愧是哥哥啊，这么快就上钩了。那女的叫什么来着？啊，想不起来了。”

简灵凤眸闪烁，戏谑道。虽与简叶是兄弟，但简灵更加桀骜不驯。我很少见到简叶青年黑发的状态，今日一见，文雅中更添潇洒。特别是，眼神中多了几分缠绵。

我在人缝中看得不太真切，但可以肯定的是煮制咖啡的店员只有他们两人，面对堆积如山的订单，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忙碌却不乏有序。无人叫喊，无人催促，因为眼前之景便秀色可餐。

“看来事情很简单嘛。别看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难不成你想喝咖啡啊？”简灵皱了皱鼻子，伸着懒腰，像阳光下刚睡醒的猫。

“不想，我不喜欢咖啡。”我曾偷尝 别人杯中的残液，咖啡的苦味令我的胃发酸，如同此刻。

“我也不喜欢。我喜欢牛奶。”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阳光下，简灵的影子拉长到我脚下，我顽皮地去踩它。像是被发现似的，影子跑了起来。我也加快脚步，追逐像风一样的少年。

“我也喜欢牛奶。”

月光洒在腐烂不堪的脸上，人类恐惧得来不及哀嚎。我站在残破的窗沿上，摇摇欲坠，如同她诡异的步伐。调高倍镜，女人制服下傲人的身材诉说着毁灭前闭月羞花的容颜，然而我却只心仪她皮开肉绽的脸，将红色的准心停在最为血肉模糊的地方。扣下扳机，她的头在我眼前炸裂，我的瞳孔颤抖，像是在疯狂捕捉她所有横飞的血肉。她应声倒地，成为黑夜里最诱人的风景。

“你游戏玩得挺好的啊。不过没我好就是了。”简灵把吸管咬得滋滋作响，这已经是第三盒牛奶了。才从超市买的牛奶已经被他喝去了一半，按这个速度，我把自己那份让给他也不够。他往我这边挤了挤，我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玩得好又怎样，也只有小孩子才玩。”彼此身体的热气互不相让，我只好坐到床上去，把凳子也让给他。 “小孩子不好吗？什么都不用想就可以喝到牛奶和玩游戏。”简灵很显然只擅长喝牛奶，不擅长玩游戏。把枪里的子弹都打空了也没发现准心在哪儿。

“不好，小孩子只会玩游戏。其他什么都做不了。这个也不能取掉，这里也……”我咧嘴，银黑的钢牙不忍直视，于是把手里的镜子丢在一边。不知是听我抱怨不满还是对自己游戏技术羞愤难当，简灵把鼠标重重一摔，把我吓得闭上了嘴。

他转过身来，突然将我扑倒在床上，死死拽着我的手，犹如巨蟒缠身一般。眼前的眸子化作冰雾色，我不敢喘息，仿佛对上视线的一刻便会被封冻。简灵伏在我耳旁低语，吐出的气息似乎吻上我的耳廓。如果拾起一旁的镜子，我耳上的潮红定会暴露无疑。

“呐，要我把你变成大人吗？”

大人？我离大人的距离还有六年零六个月。我和简叶的距离难道也是六年零六个月吗？如果只是法定意义上成年的那个时点，我们的距离明明近得无法度量，可现实明明是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

“你活了多久？”我直勾勾地盯着简灵，不想错过他任何的表情。 “喂，你突然没头没脑问什么呢？我不是说过十五岁吗？”他也瞪大了眼珠，活像要把我生吞。

“骗人。”

有一种人能把谎言编入自己的语言系统里，将说谎和普通交谈视作平等，比呼吸还要自然。简灵就是这种天生的骗子。他说谎时没有不自然的肢体动作，语气不会故作平和，眼睛也不会向左上方瞟，甚至也不会故作回忆似的看右下方。更为厉害的是他任何的表情动作并不是刻意为之，他习惯了真假参半，说不定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虚伪和真实。我之所以认为他在撒谎，是因为我希望他在说谎。

“哈啊……多久呢？几千年呢？我记不得了。”果然，他全无被戳穿的认知。

果然，我们之间的距离千年不止。

可是如果放手，这距离将永远无法缩短。 “后天的葬礼，你陪我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