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奇迹与真心与花与我

我不喜欢冬日的吵闹，因为实在是没有拿得出手的才艺可供亲戚们观赏。他们会赞美大姐智力超群，会欣赏二姐能歌善舞，对于我最多说个“善思考、挺聪明”。这是自然的，因为思考看不见，聪明也很廉价。被拿来比较的孩子不管做什么都是错，连被弃之不顾也是错。我也很讨厌春初的寒冷，因为总是免不了被裹得笨重不堪，还不得不背个更笨重的包袱去上学。

我时常幻想，拥有简叶的四季会变得有何不同，正如他在盛夏带着炙热而来，却把我忘在了秋冬的冰窖里，我却还目盼心思着他醒来后的春天。

听说出生在春天的孩子最幸运，因为“一年之计在于春”，所以他们总对我说你又有了个好母亲。这次父亲回来带回来一个新母亲，说是为了给我一个圆满幸福的家庭，这次回来就不再离开了。看吧，春天的好运降临了。

这大概第三、四个母亲了吧。其实我并不反感后母的存在，因为我对母亲本身就没有概念，所以只要我懂事乖巧就能得到喜爱吧。我曾是这么想的，直到她们不允许我睡在床上，直到她们指责父亲给我买的生日蛋糕是在浪费钱。所以，我决定不拿好脸色给这个新母亲看了，哪怕她给我买好看的衣服也好，哪怕给我做好吃的东西也好。说我是幼稚鬼也好，反正我本来也只是个小孩子。

可是，她明明只是个无辜的女人。我有时会看到她在偷偷地抹眼泪，看到我时那圆圆微红的脸蛋上又会挂上笑容。我又成了卑鄙的人，将其它女人的罪恶施加在了这个朴实的女人身上。任何人都没有不懂事的权利，小孩子也一样。

“明天是你生日，我们给你准备了生日宴，到时候会来一些朋友，你要有礼貌哦。”我知道，我必须得懂事才行。

“要挨个给叔叔阿姨们打招呼。”我知道，我必须得懂事才行。

“不要老是沉默，多说话。”我知道，我必须得懂事才行。

“快说谢谢。”我知道，我必须得懂事才行。

“笑一个啊你倒是。”唯独这个，我做不到。没有镜子，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肯定是丑陋无比，不过他们也看不见也记不得。

“这是你陈阿姨。”她左边高跟鞋的蝴蝶结上镶的假钻刚好掉了两颗，脚背与鞋子的交界处有很明显的淤红；她身上散发的味道是奶奶以前最爱买的超市打折的洗发水的味道，后来被我说太刺鼻了便不再用了。至于，她是长发还是短发，我完全不知。

但她送给我的那束花我却十分喜欢，比连蜡烛都没点的蛋糕好了一百倍。就像是为了讨小女孩欢心，包装用的纸是可爱的粉红系，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花，马蹄莲、向日葵、满天星、勿忘我……每一种我都认得，默默叫出它们名字的那一刻，我自己的心仿佛也盛开了。但是它们不应该呆在这里。我急匆匆抱着花跑到天台，精心选了块空土地，小心翼翼的将它们一朵朵种下，它们在日光中屹立，像即将迸发美丽花火的蜡烛。

“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王一肆，生日快乐。” ，我不熟练地唱着迄今唯一一次的生日歌，手上微微带着潮气的泥土的香气诱人得令我不禁舔了一口，甜的让我还滴了几颗眼泪。

“你这样做，它们也活不了”背后传来阔别已久的声音，我强忍着雀跃不被它吸引去，但这之前我还得先把泪水憋回去。 “我知道。但是与其让它们腐烂在花瓶里，还不如让它们在这里安息。而且说不定有奇迹呢……” “虽然某些人身上没有发生奇迹……”我小声嘀咕着，本该道歉的心打起了退堂鼓。

“抱歉，其实我前几天就醒了，一直在准备某个东西，所以今天才来见你。”简叶一只手一直藏在背后，仿佛把我们发生的所有不愉快都抛在了身后。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我早就发现他醒了，却一直没能叫出他的名字。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只有花骨朵的月季花，和我种下的那些花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没有它们灿烂。 “生日快乐。”简叶把它递给我，还拿起了我专属的小铲子。 “种下它吧。”

“谢谢……可是它也活不了。”看着它被截断的茎部，我遗憾地说。

简叶将我的右手摊开在阳光中，递进手里灰头土脸的小铁铲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们总是意外地相似呢，其实我也在期待所谓的奇迹。这几天，我一直在挑选月季，哪个枝部、哪一朵、什么时候、从什么位置、以哪个角度截断它，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想送给你一个奇迹。”

我不是不相信简叶口中的奇迹，可我实在没有勇气把它插在能够轻易享受明媚春光的地方，而是找了个阴暗背光的僻角，把它种进我的内心深处。

我当着所有“朋友”的面，改口新母亲为“妈妈”，洋溢在被夸赞的幸运之中，去没能发觉春天在悄悄溜走。天空倦怠了绵绵细雨，今夜开恩赏赐我们电闪雷鸣的好戏，须臾之间，黑雾压城、白云粉碎、雨泄如瀑，弹珠般的雨石砸在窗户上，示意我拍手叫好。而我深陷解题的沼泽，对天公卖力的表演充耳不闻。我不记得呼唤多少次父亲，只记得扯着嗓子与雷神的较量让我疲惫不堪，终于我缴械投降了。

“这个题我不会，帮我看看。”我喉咙有些发痛，连带着声音些许沙哑。 “你没看到我们在看电影吗！”我当然看到了，微光中，搂着妈妈的父亲显得极不耐烦，他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和妈妈丰满紧实大臂相依，竟有些不平衡的美感。 “可是我明天还要交……”我心中权衡着老师和这个男人的脸谁更恐怖。

比起“滚”，更响的是“啪”。意识像突然被切断了似的，所有感官都被献祭给了不受理睬的神明，提醒我还活着的是嗡嗡的耳鸣。我恍惚地走出房间，胃里翻滚着奇怪的感觉，逼我把灵魂呕出来。

“我都说了我来给你讲就好了。”简叶轻轻地用冰凉的手掌揉抚我的脸颊。他在骗人，为什么我没听到他说要给我讲题。还是说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我的听觉便已被夺去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推开他，只有我自己才明白胃里异样的感觉是什么了，是无法遏制的怒火。一定得烧掉点什么才行，不然被大火吞噬的就是自己。我翻出男人扔在沙发上的外套口袋里的一包烟，这种劣质的二手烟的气味隔着搓得皱巴巴的烟盒熏得我脑袋也开始嗡嗡作响。它被我从窗户抛进大雨里，我没有勇气点燃它，只能让大自然去嘲笑它的无能。接着，我把玄关的大门打开又重重关上，发出与刚刚在那个房间相同的“啪”的一声，再蹑手蹑脚回到卧室轻锁上房门，裹在被子里虔诚地祈祷着。

「2分43秒。」我终于听见玄关的门再度打开和关上的声音，以及急躁的敲门声和同我呼喊父亲次数一样多的我的名字。门外的名字和刻在身体里的名字互相叫嚣着，从耳朵吵进脑子里，怎么也摆脱不了。

当再也没听到凶狠的叫喊之后，我的怒火也烟消云散了，蜷缩身子痛哭起来。 “那道题……即便是做了也不会得到夸奖。”我自言自语，责骂自己贪得无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拼命地道着歉，为父亲，为妈妈，也为简叶，惟独不为自己。

简叶跪在床头边，微微低着头，双手捂住我的右手，抵到自己的额头处，闭上双眼，是比我更虔诚的信徒。 “对不起，睡得有点久了没能早点醒来；对不起，没能马上给你解那道题；对不起，没能挡下那一巴掌……”

“该道歉的人是我，然而我一拖再拖……你却不跟我计较，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讨厌我吧简叶，求你了，我已经厌烦流泪了。

“听我说，一肆。我知道把床底下打扫的一尘不染的人是你，给我搭小窝的人是你，偷偷放了好几个老鼠夹怕其他小动物打扰我的人是你，每天都会去照顾那株月季的是你……”窗外终于消停了些，月亮颤巍巍地露出来偷看，雨珠顺着玻璃缓缓滑下，留下光的路径。而我像是害怕被发现偷尝禁果的人类，摒住了呼吸。此刻，我只能听见简叶的声音。

“所以，以后我会帮你解你解不来的难题，还会不停地夸你。比如，你现在哭鼻子得到样子也很可爱哟。”简叶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弄得满手鼻涕也不在意。 “不要笑话我……而且你也不是什么题会……”我猛吸了一下鼻子。

“你不用在意我会不会，只需要记得有人为了你无所不能。”

面对如此温情的你，我该怎么回报才好。我向苍天乞求你能讨厌我，却又如此眷恋这份温柔，这样不知满足的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那我也！我也……绝对不会再冲你发脾气。”我们像是非要比个高下，可惜我说不来漂亮话，只能笨拙地表达我的心意。

本来还担心那株月季撑不过昨夜的暴雨，但见到那挺立的身姿后我松了一口气。在那个角落里，它为了拼命去舔舐阳光，奋力探出墙头，比盆栽里的月季高了一大截。原先只有一个骨朵，现在好几朵饱满的花蕾傲立枝头，张扬地盛开着，仿佛春去春来也不相关。而其他的花早已不见踪影。

“奇迹真的发生了啊。话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月季吗？因为它就像你一样。”简叶摸了摸我的头，我似乎应该早点习惯他措不及防的赞美。

可是，像我一样？像哪个我一样？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是带刺的我？顽强的我？绽放的我？枯萎的我？还是不为人知的我？真实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虚伪的我难道就不是我吗？我无法用已有的词汇形容自己，也无法向你寻求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