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之中，驴蛋蛋好似坠入炼狱。
是的，炼狱。
她置身于烈火，煎熬难耐。她想要睁开眼，却一次次失败。
驴蛋蛋想，老天并不想让她醒来。
她的梦里是尸光血海，是无数哀涕与尖叫。那些被她残忍杀害的看管在梦里撕咬着她，辱骂着她，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她皱着眉，沉入这血海里，无力逃脱。
她的心开始被撕扯，被无数的虫子噬咬。
痛苦包裹住她，让她无法挣脱这血影，逃不掉梦里的魔音。他们哀嚎，指责辱骂，说她是妖怪，说她是魔鬼，是炼狱爬出的恶鬼。
无数的责骂声令她的身子坠入了寒冬腊雪，生机全无。这苍茫的天地间，只留下她一人孤独的活着。
等她醒来了，第一眼发现自己在火堆旁。
而这里是一处破旧的庙宇。
篝火前就是佛祖金像，他慈悲的双眼凝望着驴蛋蛋，仿佛在看一个渺小不能再渺小的蚂蚁。
她浑身一抖，开始蜷缩起来。
正当她沉入血海，要享尽千刀万剐的苦楚时，一双手按住了她的眉心。一股暖流钻入了她的体内，抚平了她心里千疮百孔中钻出的蛆虫，让它们不再躁动不安。
她逐渐平静了下来。双眼也重新睁开，她错不及防的撞上了那人的眼睛。
那人是个小孩，年岁不大。穿着一身白袍，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道：“你好点了吗？”
他问她，她不说话。
不知为什么，她撞上那对澄澈的眼睛之后她莫名的张皇失措，无法与他对视。
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犹如神邸，让人无法染指半分。
他清泠的气质，优越的骨相，她莫名的不敢出声，她觉得她一开口，会玷污他的神圣。
“她还能有什么事？”一道声音从驴蛋蛋左侧传来，那人扔了一把柴火在火堆里，随后开口说道：“这小孩毫发无伤，身上的那些血八成是杀人才留下来的。不是我说，徒弟。你再这样滥发好心，迟早你就会栽的。”
那小孩不赞同的看向那人：“师尊，这怎么是滥发好心呢？万一她真是死里逃生出来的呢？”
“那也不关你的事。”
“亏你还是名医！”那小孩涨红着一张脸反驳。
“这是你师尊的事，跟你没关系。”
小孩不满叫道：“师尊！”
“滚一边去，别烦我了，我要睡觉了。”他不耐烦道。
小孩在那受尽了委屈，扑闪扑闪眼睛看向驴蛋蛋：“你感觉好点了吗？那是我的师尊，脾气怪了一点，但他人不坏。”
“我都说了我要睡觉！”
他的师尊起身过来将小孩一把抓在手里，“给我老老实实的给我睡觉！听到没？”
“师尊！”
“滚。”他嫌小孩太聒噪，两指一点便摁在了他的眉心上，白光转眼间钻入小孩的眉心上，然后他就晕了过去。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的师尊将他放在草席上，随后冷冷看向驴蛋蛋。
“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做了什么，也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但只有一件事，我要你离他远一点。”
驴蛋蛋被警告了。
她并没有做什么事，但她看了出来，那小孩的师尊眼里看向她时净是厌恶与嫌弃。
仿佛是在看一个垃圾。
驴蛋蛋知道她没有立场说什么，握紧已经不能再脏的衣袖点了点头。
那人看起来很满意，毫不留念的转身将那小孩抱走。驴蛋蛋注视他们的背影，久久不语。
他像是在逃离什么脏东西一样。
他们走了，庙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除了驴蛋蛋，还有一个佛祖正慈悲的俯视着她。
佛祖爱世人。
可以渡世人于危难。
可佛祖为何偏偏将她忘去，让她承受那么多的苦难。
她恼恨佛祖的失职。
却又无法改变自己悲惨的境遇。
驴蛋蛋什么也没有，除了自己。
她抱拢自己的双膝，将身子渐渐向火堆靠去。
庙外骤然下起了雨。
从如豆大雨，到连绵细雨……
驴蛋蛋一动不动，就坐在火堆前，静听细雨，一直听到东方既白，潇潇雨歇。
天亮了。
她枯坐了一夜，火堆熄灭了也没管。
她就坐在那，想了一夜，她该去哪儿呢？
她就如井底之蛙，以为天下只有井这么大，等它出了井，发现天下之大，风景再也不只是井上的月亮。
那个月亮再也不独属它一个。
而是万家。
可她没有月亮。
她连那只青蛙都不如。
她活得真悲哀。
她就坐在原地，远远闻得鸡鸣，方才起身，出了这座庙宇。
她得活下去。
她站了起来，拖着疲惫的身子，朝着鸡鸣的方向走去。
等她走了很远，庙宇的那地方跑来一个小孩。那小孩身穿白衣，是昨晚被他师尊抱走的那个，他来找驴蛋蛋了。
他跑得气喘吁吁，进了庙内发现火堆已经熄灭了，人也走了。
“我都说了她走了，你还不信。”
他的师尊出现在他的背后。
小孩看着已经熄灭的火堆有些愣神：“……她现在还能去哪儿呢？”
独身一人，身上还沾满了血。
不是家破人亡的孩子还能是什么？
她家人没了，这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儿呢？
他师尊冷哼道：“菩萨心肠。”
那小孩不解转过身，看着师尊道：“师尊，你不是医者吗？医者都不该悬壶济世，慈悲为怀吗？”
“晏途，总有些人你是救不下来的。”
“你不是神仙，更不是圣人。你要学会看清自己，量力而行。”
小孩还是不解，望着东方出生的太阳，看出了神。
他想要救世人。
就比如刚刚的那个女孩。
——
世道太过艰苦。
有些人生来就要承受苦难，替那些享尽荣华富贵的人去承受。
譬如，驴蛋蛋。
她就是那小孩救不下来的人。
一个命运叵测，连未来的头都无法望到的一个人。
她是一个药人。虽然是残次品，但她还是拥有了药人的特性，容易发狂、易怒。发狂的时候双目赤红，甚至自虐般疯狂撞地上。
谁也救不了她。
她只能自救。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还不如靠她自己，只要她不放弃自己，这天下总有一处是她的地方。
那天从庙走出来后，她跟着鸡鸣声来到一处村庄。村庄里很和谐，她钻进一家村户的地窖，就这样那地儿就成了她的家。
这村子与那暗无天日的牢中不一样。
这里有山有水有人烟。
清晨，朝阳刚露出了脸，村户们就捞起锄头从家门走出，还相邀着邻居一起去田埂劳作。日出而去，日落而归。
呆在家里的村妇也没闲下来，午时便做好了饭，将村口玩野的孩子抓来给他爹送饭，闲着了就去隔壁家串串门，就坐在门口边打络子边唠嗑，时常集在一堆，说兴时还哈哈大笑起来，实在是惬意。直到日落，回到了家中做起饭。
每当这时，每家每户便升起了炊烟，在乡野里玩野的孩子们和在田埂劳作的村户们纷纷回到家中吃起了晚饭。
不过，不是所有的人会在烟炊升起时准时的回家。是在学堂的孩子，那群孩子念了一天的书，赶回家中时家人们已经围坐在一起吃起了饭。
家人围坐在一圈，免不了饭桌上询问孩子在学堂学的怎么样。
聪颖的孩子会开始长篇大论，听不懂的大人们就会摸摸孩子们的头，说：“今天学累了吧，今晚好好休息。”
而笨拙的孩子就会很苦恼，只能支支吾吾的说：“今天念了一天的《论语》。”
这样回答他老子肯定不买账：“还念《论语》？这都念了三年的《论语》了！你这小子是不是在糊弄老子？老子虽然没有念过书，但老子不是傻子！”说着就要卷起袖子作势要打。
孩子就立刻捂住头，哭着喊再也不敢了。
慈母见孩子一哭，一般拦着，如果今天这孩子没调皮捣蛋，否则就是男女混合打。
这户人家也就是驴蛋蛋所居住的地方的主人，每到夜半时分，屋内会传来孩子的哭闹，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劝阻。
自驴蛋蛋来到这里，听这屋里的闹腾劲儿就是她为数不多的兴趣。
……
“娘，你不觉得家里地窖的食物越来越少了吗？”今日江小堂没有去学堂，反而呆在家里说着家里的怪事。
江氏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擦着灵牌。
江小堂见自家娘亲不理自己，急了：“难道你就不好奇吗？”
江氏依旧不理，继续忙着自己的事。
“娘！”
“娘！”
“娘！”
江小堂连声喊了几遍，终于把江氏吵烦了。她猛地放下抹布，看着他：“叫什么叫！赶快给我滚去学堂，别在这儿烦我！”
“娘！”江小堂不甘心又喊了一次。
“喊什么喊！我又没死！”江氏拿起身边的扫帚，江小堂见情况不对连忙就跑，正要跑出门口时，他爹来了：“爹！你怎么来了？”
话刚说完，他就看到夫子就站在他爹身后，他就意识到了他今天要完了！
前有狼后有虎，今天的打肯定要逃不了了！
“还敢问我为什么来？你看看你做的什么蠢事！要不是夫子从田里找我，我还不知道你这个兔崽子没有去学堂！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江氏冷眼走了过来：“你不是说你跟夫子请假了吗？为什么夫子会找你爹？”
谎话被揭穿，江小堂的脸面如金纸。
“扑通——”一声，他跪在地上：“爹你就打死我吧，我也只是为咱家好，为咱家抓小偷呢！”
他爹可没听他后半句的解释：“为咱家好？你去学堂上学就是为咱家好！”说完，正要劈掌掴他一把掌时，那夫子从后面走过来：“小偷？哪来的小偷？”
正要说什么的江小堂就被江氏打断：“哪来什么小偷，我看是他又为自己开脱撒下的谎！”
跪在地上的江小堂急了：“真没骗你们！不信你们去地窖看看！”虽然他口上讲得厉害，其实心里也没个谱，毕竟哪个小偷会在青天白日偷东西！除非他住在那！
夫子沉默了半晌，盯着他的眼睛。
正当江小堂以为自己临时找的谎话要被看穿的时候，夫子却道：“既然他这么说了，去看看也好。。”
“这……”江氏有点犹豫。
但看在夫子在村里是个德高望重的存在也不至于为她家的孩子开脱，只好点头道：“好吧。”
众人移步换景，来至后院的地窖边。
“就是这里了，我倒不信还真有小偷青天白日的在这偷东西。”说完，江父将掩住地窖的盖子掀开。
晨时水润的阳光挥洒而下，彻底的将地窖里的黑暗驱散得一干二净。躲在地窖里的驴蛋蛋忽觉眼前一阵刺痛，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萝卜掉在了地上，情不自禁的护起了双眼。
“爹！你看看！我说了没撒谎就是没撒谎！”
江父面子挂不住，气恼的跳进了地窖将那小偷抓了起来，带着她上了地窖：“说！为什么呆在我家的地窖！”他将她扔在地上，眉目凶狠。
驴蛋蛋跌在了地上，瞪着眼睛不说话。
江氏看着面前脏兮兮的小孩，又呆在自家地窖偷吃东西，很难有好脸色，对于丈夫凶神恶煞的模样也没管。
“嘿嘿！我说吧！这里就是有小偷！”江小堂终于能扬眉吐气一回了，连刚刚佝偻起的腰背也挺直了。
“这不是你逃学的理由。”江氏猛拍一巴掌在他头上。
瞬间，他的神气迅速蔫了下去。
江父询问了半天也没见那小子回答一句话，他无奈，只好求助似的看向夫子“这……”
夫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蹲下身子与驴蛋蛋眼睛平视：“为什么偷东西？”
他的声音温和又慈祥，注视着驴蛋蛋的眼神完全没有责怪与愤怒。与之江父的行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驴蛋蛋说道：“我想要活下去。”
见她是这般回答，江家人具是一愣。
夫子依然面色平淡：“那你的家呢？”
“我没有家。”
夫子点点头，起身看着江氏一家：“这事我会处理，也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言罢，在江家人注视的目光下，夫子伸手牵过驴蛋蛋脏兮兮的小手：“走吧。”
他的声音温和又宁静。
驴蛋蛋犹疑一瞬，却对上了夫子不容拒绝的眼神，她便搭上了他的手。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
眼前这位老者，并不是那么的简单。
江氏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这能行吗？”
“他不行，难不成你行？”江父烦躁地将地窖掩盖了回去，颇有些怨怼。
“说得像是你行似的。刚刚某人问了大半天，人家可是一字都没答。”江氏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
江父闹了脸红，心中郁结却不敢拿妻子撒气，一看到还呆在这里看着他俩吵架的江小堂，一脚便踹了过去，“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滚去学堂！”
江小堂捂着屁股，异常愤懑：“我都帮家里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为什么还要去学堂？”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兔崽子？”
“这次你运气好，瞎猫碰到死耗子！”
“爹！”江小堂还想辩驳几句，屁股又是迎来一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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