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明星同人小说 > 蔡蔡的花
本书标签: 明星同人  声入人心  蔡程昱 

第八章

蔡蔡的花

  大殓了。

  死者长眠在青缎褥上,盖青缎锦绣寿被,蔡蔡扒着棺材看蔡老爷的最后一面,他哭得好恸,好像快要把心血呕泣出来。

  我从来不信杜鹃啼血的传说,却从来不疑人的心血会染红白色的海棠花。

  我默默无语地扶着蔡蔡,在他的身上,流淌着这个人给予的血液,当蔡先生也和他的父亲一样,寄身于这一方孤凛的天地之中,不再出世,不再醒来,蔡蔡就会成为飞蓬浮萍,流浪天涯。而他会把他们宗族的血脉,再传递给另一些人,一些和今天的他一样稚嫩纯净的小朋友。

  钉锤碰撞的闷音起了,蔡老爷被渐进地封印在那再不能见天日的黑乡。棺材被抬进与之配套的楠木椁,随葬品琳琳琅琅,书籍字画,古玩器具,衣服袜履,都放在椁里,满出出地堆叠。他的那一身紫蟒朝服,我们给他折了起来,放在枕边。我同蔡蔡下面跪着,他嚎啕着倒在我心口,我感到有钝器痛捶在我的心上,一阵不可自抑的眼花,一塘血红涌入本能地倏然合起的目下。

  钉棺椁的时候,我被带到灵堂的一个小角,喝了小半杯油炒面茶。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喝过一口水。

  轮番守灵轮到休息,我就去看蔡蔡,他晚上会被我送去睡觉,但我晓得他很难能够睡着。我便把小银她们盛来给我的南瓜粥和小咸菜,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喝,算是他的夜宵。

  白天,蔡蔡伤心着,也还是不肯吃饭。早饭大家几乎都没有吃,我也不强他,到了中午,我把角饼撕开一小块一小块,蘸着饹馇和熘肝尖的菜汤,送到嘴边央他吃下去。

  蔡蔡不再哭了,他趴在我腿上看着我,见我喝了一口面茶,精神仿佛稍稍缓过来,他才放心了地松懈下表情。

  我赶快牵着蔡蔡赶了出去,正听到一声嗡脆的碎响,是先生在“摔盔”,将灵堂里烧纸的瓦盆掷碎在宅院门前的地上。

  摔盔是摔得越碎越好,所以所有摔盔的孝子,必定都把灰盆摔得极响。

  我用双手拢一下蔡蔡的双耳,像是怕他被这邝大的一声震荡到。可我摸到他耳廓和耳垂的滚烫,发觉我的手竟是如此的冰凉。

  错过了起灵的那一场哭,我和蔡蔡随着面无表情的人们,在家门到巷口的那一段路上,跪了又跪,哭了又哭,统共哭九次。

  我记得我六岁那一年,我金陵的商人父亲去时,是不曾有过像这样叩首九哭的仪式的。

  蔡先生打着招魂幡,跟随事寮的引导,带领送灵的人们,步履沉缓地迈向巷外。白帘掩窗的灵柩车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

  车队是一条冗长缄默的骨龙,在上京城秋八月的高风与丛人中载沉载浮。蔡蔡坐在我的腿上,他频频侧眼来看我的脸,我知道他是担心我。这种担心反倒在很大程度之上瓦解了他的悲恸,使得他削弱了持续痛哭的欲望。

  世上的人类都是脆弱的,但又会为自己所珍重的人而变得坚强,多少岁的人都是一样。

  蔡蔡用属于孩童的清澈的冷眼看过多少次的丧葬仪式,今天也降落在了他自己的至亲身上。后来他跟我说他并不难过,“只要是个人,就总会走到这一天的,谁也不例外。”

  他说,“我只是受不了那种气氛。”

  哄鬼的话,我才不信。

  “那你在我的葬礼上……”蔡蔡不许我把这话说出来,软软的指腹点在我嘴上。

  嗳,我真希望他在我离开他的时候不要哭,不要伤神,或者到了那时候,他已有了可以代替我扶持着他的那个人。

  他当然会有,而那个人我也必定熟识。

  吹鼓手敬业地奏送着哀乐低回,我们这些人,亦步亦趋随着送葬队伍,走入蔡家祖坟。女眷们大多红着眼圈,男子倒是置身事外的面孔多。

  蔡先生是公公和婆婆的独子,为此取下学名“唯一”,蔡蔡又是蔡先生的独子。北朝末年,皇室血脉祚薄人微,的确也是无可置辩的事。

  亲戚都是蔡老爷的姐妹弟兄那一代人里家谱分出的枝杈,有一些跟蔡蔡一生也见不了几次面。这里面年纪轻一点的后生们,大约在我死后还会再来。

  白幡飘飖,黑色的风卷起天边木叶,飞旋如蝶。蔡蔡捧着爷爷的灵牌,走在人河的前面,跟从他的父亲。我随着他们的引领,一步一步地走,腿脚好比灌进了观音瓷瓶中的凉水,几近麻木。

  身边掠过是一座一座的坟,它们都走得很慢,正如我们这条人河,在此迟宕地蜿蜒。碧绿的松柏,间或抖落下一把针叶,正如我们虔谨的脚步。

  棕黄色的土,一锨一锨地填埋,撒在那个四方四角周正的坑穴里。数天之后,这一座坟丘也将和其他先祖的一样,给抹上厚重的石灰,砌垒成一座圆融的石山。深颜色大理石的墓碑上,刻写“先大考蔡桓大人之墓”。

  一个人身后的哀荣,多半数已不关乎自己,而是纯然子孙的计算。后来的排场和孝心,死者都已见不到了。我只希望我死的时候,后世人不要来用真金白银买自己虚假的安心。

  清寒的凉风阵阵侵肌,先生把他的卡其色长风衣披在我的肩上。我们默立在公公的坟前,婆婆高踩盆鞋,身服青色旗装,立在坟茔近处,手扶墓碑,轻轻对公公说着话。悲思所寄,如同《诗经》中的句子那样“哀而不伤”。

  三日圆坟,又是吹吹打打,已然不是所有吊客都能来了的。多数人家里还有事情要忙,尤其是家在农村的,哪怕是佃主。很多亲戚千里迢迢赶来,待不到半日,又匆匆赶回。当然也还有留下来等待三天乃至七天的,所以又要辛苦为他们寻找住处落脚。

  蔡先生带着亲戚子弟,绕新坟行走,左右各三圈,为老人“圈坟”。一只乌鸦偶滑过天楚的际涯,匆匆来去,并不像是在寻找栖居的地方。

  “烧七”更是纯然成为我们自家包办的事,但蔡老爷的头七仍然大办,“做七”烧房子、叫魂的团队,也还是丧仪当日的那一批。

  直到四十九日“断七”那一天的冥纸烧完,在我家出入的人物里,都是侪友辈的人极其多,而亲眷早就一位没有。

  蔡蔡日常还是去上学,校服里面的白衬衫以外,手臂上缠缚一圈黑色的孝布。赶到做七的日子,他整个人遂常常又忧郁了起来,他的同学们便三三两两地来到家里陪他。那段时候,他常常是和伙伴们并排坐在正房外的石阶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谈话。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没有笑容。

  正房窗下的芍药花秧,颓委地孤立着,没有花,而只有焦枯的叶子。在那焦枯的色彩中,人可以尝到一些苦味。花茎子的影,静默地斜投在孩子们的脚下,和夕阳的剩晖一起,也许蚕食他们一点点鞋尖,也许并不。

  蔡蔡的玉一样的小脸,上面错落黑色小小的痣,似苍空里冥想的黯星。

  此后的三年之间,蔡家全家守孝,我不免又新购置一批素净衣物。

  蔡蔡是瘦了的,颊上的那一点肉都摸不见了,毕竟家里总在吃素。我所以打发了蔡蔡去学校食堂吃午饭,他原是说要张超陪他去吃饭,可有一天忽然说:“超儿总去外边儿鬼混,我今后找子棋吃饭去。”

  当时龚子棋所在的班级距离蔡蔡还蛮遥远,他得要千里迢迢地找过去,重重人墙拨开,辛辛苦苦就他。但他还是高兴的,我看得出,他只要跟子棋在一块,就喜悦,就欣然,就嫌时光走得不够绵稠缓慢。

  蔡蔡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原因也是我不逼迫他。张小姐有一段日头住在超超那里看管他,每天买了早餐,塞给他吃,他推说当时吃不下,张小姐就要他上学堂时带着。

  于是这早饭就全都到了蔡蔡的肚里,油条、烧饼、卤蛋,有时还有塑料盒子盛的豆花。

  蔡先生的生活是很有条理、很规矩的,但我总没办法教蔡蔡生活规律,毕竟我自己都常常写文章写到通一整宵。“那也是没办法的嘛,灵感毕竟稍纵即逝,妈妈不睡也是不得已。”他倒替我解释开脱起来。

  到底他也是喜欢艺术的人,跟“学术派”有所不同的。蔡蔡是我在蔡家唯一的知己。

  蔡老爷的灵位,终于也登上了蔡家祠堂的供案,占领了一个边位。香烛和祭品,便此都鲜艳却寂寞地布置着。

  灵堂早已拆除,几个鲜花或纸花扎成的花圈,却还在院子里滞留了许多日。那花里是蔷薇居多,蔡蔡在吊唁的宾客散尽以后,只要有蔷薇花开的日子,都要摘下一朵蔷薇来,供奉在蔡老爷灵前,花谢后就更换。现在,已没人再做这项工作,祠堂里那个青绿颜色的冰裂纹花瓶,也被收到供案的下面去了。

  到了夏历九月,秋色渐深。花落,果下,风里都洋溢着经时间发酵后的瓜果那种与酒香类似的气味,拂人欲醉。我虽从未种过地,也受到丰收气氛的感染,整一个人尽处在欢欣的雀跃之中。

  卖水果的摊铺毕竟多了起来,长街上的吆喝叫卖此起彼落,有一些拖着长音,歌唱似的悠扬,使人忽想起悠厚绵延的内蒙长调。

  蔡先生有一位蒙古族的音乐剧演员朋友,他曾在我家唱过许多蒙语歌。他很喜欢蔡蔡,每次来都要逗他,并且从来没有一些人特意要把孩子弄哭的恶趣味。我与这位阿云嘎先生不曾有过太多交言,但彼此之间的印象想来不坏。

  晓月回乡帮农,来上班时,带来了一筐的脆苹果。她家里是房山农村的,那村里近年听闻是出了一个百年难得的男高音歌唱家,算起来他是蔡蔡的学长。

  蔡蔡现如今在米粒煎读音乐学院,他也是男高音,能唱帕瓦诺蒂的《军中女郎》(Ah,mes amis)。他唱这歌时是不需要降调的,这在中国的音乐界还很难得。在蔡蔡的前面,自西乐进入学校课程以降,只有他的那位学长做得到不降调地唱出那首歌里的连续九个“High C”。

  蔡蔡以前是会给我削苹果吃的,那大约是他十一岁之后的事情了。这孩子并非是天成的灵巧,只是学什么都痴痴的认真,做事情永远是兢兢业业的,所以,就往往给人以他很灵敏通巧,什么事都一学即会的错觉。婆婆偶尔怕他累到,嘱他要记得休息,我却发现他并不曾以学习为累。

  不管是请来的私塾先生教的琴棋书画,还是学堂里的国文、英文和算数、地理,乃至园丁教的扦插、打枝,他都学得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蔡蔡十五岁在家里时就会开车,到满十八周岁时,立即就从米粒煎写信给他父亲,要我们汇钱给他,在米国买下了一辆福特汽车。

  小琴把苹果洗了几个,切来给我吃。我看着盘子里的苹果,它们都给切成二公分见方的骰子形,两个竹牙签随意插在两方苹果上,静静的。小琴的手艺自是不错的,她比蔡蔡切得匀称、好看,并且从不伤到手。

  蔡蔡刚开始学着切水果时,偶尔会划破了手指。我心疼得掉眼泪,给他细细搽了碘伏,贴上纱布块。但我从不阻拦他给我预备果点心,只告诉他我更爱吃的是橘子、香蕉。

  说不上什么缘由,我几乎对他所有的举动都从不横拦。我有时怀疑这是否他并非我亲生的关系,想想又觉得不应当。

  大抵他是要求独立,而我也支持他的独立。无论人还是动物,要自由,总得历些风险。

  除了苹果,家里还有荔枝,是蔡先生日前出差带回来的。我是爱吃荔枝的,果肉破两半,去核,盛炼乳食之,是我的心头好。荔枝从四月份开始下来,到七月份仍有,品种不尽同。荔枝酒很好喝,不过劲头太弱,不过瘾。

  我喝酒总是自己一个人。蔡蔡的作文里写:“妈妈是很孤独的。”我有时不得不同意。他写道:“真难过,孩子的故土,总都是母亲的异乡。”但只要我有蔡蔡在身边时,所谓孤单,也很不易察觉。

  我对荔枝的喜爱,蔡先生总是熟熟记在心上。所以,每年从四月到七月,家里的荔枝很少断过,我也总是吃它不厌。

  杨玉仙也爱吃荔枝,唐明皇恩宠她,连着荔枝树一起从南方运过来,供她吃新鲜的。好在而今的交通已经发达了许多,不然这中华历史上怕是就要多出一个昏官。

  葡萄是六到十月都有,品类花样繁多,我钟爱画葡萄要多于品尝它。翠白的奶葡萄,长圆形的颗颗垂挂在深绿的梗子上,风铃一样的秀雅;狗奶子形状的碧绿东西,绰号叫做“美人指”;紫莹莹的珍珠葡萄,覆有一层白霜在葡萄皮表面,有一种清冷与妖艳并存的禁欲感;还有一号名曰“玫瑰香”的,气味即很甘醇,宛似花汁。这些都十分美。

  上京人吃葡萄是以紫色圆果为大宗,蔡蔡常给我剥葡萄吃,因为我娇气,有一点皮都不肯咬的。他倒是不嫌,囫囵个儿一口一个地放在小嘴儿里嚼,吮罢了汁水,即吐出已然皱巴了的皮来,——很乖地都吐在一张手纸上,方便了丫头们来收拾走。

  直到十三岁以后,蔡蔡才决心要剥皮吃葡萄。原因我没问,但知道铁定是为爱美。你想,囫囵个儿地吞食葡萄,总是不够高贵的。

  当年蔡蔡研究葡萄去籽的手段,颇费了一番功夫。他想要保留葡萄的原形原样,又想除掉葡萄粒儿中心的籽,美观和好吃,难以两全。

  后来,这孩子研发出了葡萄剥皮去籽的两种妙法,那一阵子,在家里见了一个小丫头,就要把这技术教授给她。

  其一是将剥皮的葡萄用手指去挤,掌握好了力度与角度,葡萄籽会很轻易地脱出。这门艺术蔡蔡练了好久,炉火纯青,差不多有我化眼妆勾线那样熟稔。

  其二是用他专门的一把小剪子,直将洗净的葡萄连皮一破两半,便可以直接地挑去葡萄的籽,除下葡萄皮时也颇容易,又不太会损毁到葡萄的形象。

  这两种方法交错使用,依他摆盘的需要而定。他有一段日子吵嚷着以后要当个厨子,将来给我做可口的汤饭,好让我多吃一点,不要再瘦得似是柳花云影。后来,到了夏天天气炎热,他被厨房里蒸汽弥漫的场景吓怕了,自此便再不提要做厨子的事。

  晚炊将近,不只是花音巷,全城的厨房都在热闹地忙碌。闲逸或者匆匆的人们,将叮叮咚咚的杯盘碟盏递上家家户户都不尽一样的餐桌。炊烟有颜色,而饭菜的香无色,它们借了炊烟的一点暖白,泊飞到远游子迤逦客路的青山桑梓梦里。

  薄暮清秋中,我仍在思念我大洋彼岸的蔡蔡。

  他山路遥,归梦难成,我只愿这漫长的别离之中,瘦的只是我。

上一章 秋 第七章 蔡蔡的花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