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明星同人小说 > 蔡蔡的花
本书标签: 明星同人  声入人心  蔡程昱 

秋 第七章

蔡蔡的花

  八月初,序属立秋,上京城的景致终于开始微见萧索。旧历七月十五是鬼节,我陪同着婆婆、先生,到城关镇的塔山蔡氏祖坟去,为蔡家先祖扫墓献花。

  蔡家不供神佛,但有一个小祠堂,香案上摆着老祖宗的灵牌位。蔡蔡可是不敢动这个,否则,蔡先生那顶著旗头的老母亲兴许就要因此不认他。

  婆婆是前北朝的荣寿格格,父亲是王爷,所以,在建国之前,据说太平街一整条街都是蔡家的私产,在南都金陵,蔡老爷更是占有着不胜数的田产。蔡蔡搬家到花音巷之前,就住在太平街的格格府,与恭王府列位比邻而居。

  格格府乃是当年西太后专为荣寿格格建的府邸,既是独立的四合院,又是恭王府的一部分。这两座府院现在是早都充了公的,格格府里的戏楼拆了,王府的场院常被用来拍电影。各地的游客到京师来旅行,少不得要到这两处转转。

  所谓王府,其实也不过是排面浩大了一点的四合院。恭王府的大门足有五间,门上配有金漆的兽面锡环,刻的是眦目怒吼的犀牛。大门的左右,各复是一扇角门,也都和正门一样给漆成乌黑。

  我曾问过蔡先生,为什么京中这么些个王府,清一色的都是黑漆大门,从没见过有所谓的“朱门”。先生告诉我,歇山转角、重檐重拱、绘画藻井、朱门红窗这些形制,在北朝,都是皇宫、庙宇所专用的,平邑百姓乃至宗王百官,都没有使用的资格。在北朝之前的魏时,王府的大门是丹漆、金钉、铜环,比现在的要气派。

  “莫要尽被古诗词唬住了唷,吾的小粉蝶儿。”

  先生酷爱给我取外号。他们那一阶层的男子,仿佛都有这样的天赋,送过我许多绍兴酒的周先生就很爱换着花样地称呼他的新夫人。不过,我同周先生的原配妻子安女士的通信倒是比跟周先生和小周夫人的加起来都要多。

  王府的门外,蹲踞的是一对白石狮子,蔡蔡说,这两个一个叫做“瑞狮迎门”,一个叫做“财源广进”。我至今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些。但我晓得他的记性很好,想必幼时有人在他面前说起过,即便当时未必理解,时隔多年,却犹然能够忆起。

  石狮之外,门前还有兰花灯柱、竹节纹拴马桩、竹叶纹上马石等等,门的对面落着一块大影壁,上面雕饰着团团滚滚的祥云。影壁上的字是什么,我竟已模模糊糊地忘了,却还始终记着那两只狮子的神态:一个脚踏绣球,垂眸视地,一个口衔彩线,抬眼观天,眉眼之间都挂着笑,和蔡蔡倒有三分像。

  王府里头,我们也进去瞧过。我记得蔡蔡总爱带着一包水果干过去,一趟逛出来,却又吃不到几块。太平街口有个卖零食的小店,那家的猕猴桃果脯特别甜。

  王府正殿分为前厅、中堂、后堂,拢共是七间,后殿五间,寝宫两重,各五间。一排排的房子,檐牙高啄,很能看出皇家的气派。

  蔡蔡是有八旗满人血统的,我记得他有一个中学同学,也是满族,那小孩姓黄,名字很奇特,叫做黄子弘凡,他是我认为除蔡蔡之外的最漂亮的小孩。

  弘哥儿的眼睛很黑,圆圆的,好像鸟类完全睁开的目,上眼皮腴润,在眼帘投下蝶翼似的影,眼尾微垂,显露一种乖巧的温柔。他带一点懵懂意态向人注视的时候,几乎能把人的魂魄摄去。我以前见他时,他只十三四岁的光景,五官的线条都很柔和,想问题噘嘴时,活脱一个长睫毛大眼睛的洋娃娃,可爱得不行。说起来,我却也有五六年没见过弘凡这孩子了。

  依照北朝礼制,亲王府的梁栋、斗拱、檐角可用彩色绘饰,门窗仿柱用黑漆油饰。我记得从前还曾另去过一些郡王府、贝勒府,都是青漆梁檐,并没有彩绘的。

  王府的银安殿上,到如今都点着安息香。一些花色体态各异的猫咪,无声无息地穿梭在王府的竹枝松影里,过很久才出一点喵声,或者晒暖了太阳之后,由打肚子里滚逸出缠绵的咕噜乐调。近几十年来,上京城翻天覆地,猫们倒是大抵感觉不到这样的风云变幻,犹然依古法运作着它们欢欣怡悦的小日子。

  我家的猫是这恭王府的常客,花音巷里也总能见到王府的猫来串门。曾经最常出现在我家檐下的是一只名叫“九莉”的三花猫,名字是张小姐起的,它当年是我们家的公猫“金刚”的小情人。

  每一年的清明、中元,上京人祭祖,都要烧纸钱、纸马、纸人、纸房子,我们家也是不例外的。唯物主义没有烧纸祭祖的要求,但宗法制社会会留下永剪不断的代代遗风。

  蔡蔡早些年跟我们来塔山的时候,常常在行进半途溜走,去到附近的墓地逛荡。我总是赶紧追在他身后。他去看人家烧纸钱,眼里总是留心注意着人家怎么边哭边点燃纸元宝锭子,眸子里晶晶烁烁的有光。

  有时也赶上葬礼,蔡蔡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披麻戴孝的送葬的人群,满脸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往往家里人都催着要回家去了,他也不见动弹,我只有晚一些单独带着他再坐黄包车回去。

  若是正面应对蔡老爷和蔡先生,蔡蔡自然是不敢这样明目张胆拖沓着不走的,但幸好他有我可以等候他——我在很多时候,都是他的底气所在。

  “你在思索生命吗,我的心肝囝囝哦。”我在身旁揽着小蔡蔡圆润的肩膀,那时,他的手臂就好像才出水的藕节似的。

  “好妈妈,你说过生命是思考不出来的,凡事要经历了才知道。”蔡蔡偎在我的身边,眼睛好像还在看着那一座坟土前忙碌的人群,又好像在看远方。他有时候说出的话,真不像是他当时的那个年纪应该会说出来的。

  他说:“如果没有给世界留下纪念,逝去的生命就和泥土一样,不值得珍惜了。”

  我抱抱蔡蔡,牵着他走出那块遍生着小柏树的城关墓地。

  “妈妈写了好多书,爸爸改革了新民国的教育制度,我也一样要做可以名垂青史的人。”

  我低眉看着我的蔡蔡,平生第一次跟他谈论起理想,“那么,宝宝想成为什么人呢?”

  “我想做官,做外交官,见米国总统,戴诺裴尔和平奖章。”

  我的蔡蔡想要为官么……我缄默无言。

  学界有知,我的政治态度多少有些消极,这于我的身份自然是不符的。我对现今国内南北激战的乱象,总是失望多过于期望的。我亦从不表露我的企望,盼望有哪位贤明之士逆风而上,“挽时局于既倒”。

  蔡蔡对政治并无兴趣,我身为母亲,又怎会不知?他纯然是一个艺术家,只有谈及歌剧和诗歌时,他的眼里才有光芒。但他又要圆我对我所生活的中华民国的一点渺乱的梦,所以当他的父亲流露了希望他继承父志,从政为官的想法时,他毫不迟疑地认可了父亲的建议。

  我明白,他会保护我,为我去做他认为他应当去做的事,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

  蔡蔡当然能做好一个外交官,他只要愿意,就没有做不好的事情。他完全可以胆大心细,便言令才,在外国代表团的面前侃侃而谈,但这又哪里真是他的所愿呢?

  蔡蔡的人生理想,后来又几经易辙,他想过要做个画家,也想过要好好学跳舞,或者学烹饪,还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诗人梦……他永远什么都想要尝试,我知道的。终于,蔡蔡的梦想在他十五岁这一年定了型,他要去学歌剧,做歌剧演员,在世界歌剧舞台上发光发亮,燃尽一生。

  我因而终于松了一口气,我认可这是我的小王子应当怀有的梦想,也认可他会拥有那样激情飞扬的光辉人生。

  我不是个有理想的人,写的文章也只是恰好慰藉到了一部分人。蔡蔡的父亲主导的教育改革,当然是功勋卓著、泽被后世的,放在历史里看,却也只不过是留下淡淡的一笔罢了。

  于我的人生观念而言,现世的幸福才确切地属于每个人,身后的声名,实在是太虚泛的事情了。这种思维在蔡先生说来是“出尘”,在蔡蔡眼中是“潇洒”。但我同时是一个母亲,蔡蔡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所以,至今看到“名垂青史”四个字,我的心都还是要震颤。

  那里面有一个天之骄子铮铮无悔的理想宣言和梦想誓言,有璀璨的星河和无尽的花海。

  不用想也知道,蔡蔡必定在周末里叫子棋带他到八宝山闲逛过,而且绝不止一次。怎样出殡,如何送葬,打幡的什么架势,抬棺的前后几人,主持的人说些什么场面话,唢呐吹的什么调子,几时开始哭,几时向下拜,他一定心里门门清楚。

  烧房子是最值得看的,因为那房子很大,虽是白纸糊的,但家具陈设一应俱全,人可以走进去瞧。

  蔡蔡自然是了无忌讳,大胆地直走入纸房子中观看,从客厅钻进了卧房,又到厨房去,捧起纸糊的大锅。更精致排场的人家,也有烧四合院的,蔡蔡能从门房里的斗笠把玩到后院墙边的假花。他长得可爱,一路下来,看得小心又安静,所以从来也没人说过他。

  我知道川蜀与楚地都早有“烧房子”的习俗,他们还在下葬之时,把棺椁坐落到纸房子当中,一并掩埋。

  我们家原先辅导蔡蔡学作文的汪先生是高邮人,他们那里也兴烧房子,纸人、纸马更是不在话下。汪先生提到过的他们家乡中元节的玻璃灯,使我心驰神往了许久,于是民国十二年的暑期里,特别地早一步打点好了祭祖、献花、叩拜宗祠的仪式,卷着蔡蔡跑去南边。

  与玻璃灯相关的传说,汪先生曾跟蔡蔡讲过不少。汪先生是散文名家,小说领域也创作颇丰,我的写作得他点拨很多。

  玻璃灯有用大块透明玻璃烧塑成的灯盏,方形或是六角形,上罩一架飞檐出逸的尖顶。也有用彩色玻璃珠串成的,做出各种形象:飞禽走兽、树木花草、神佛人物、亭阁台榭……无所不有。

  我和蔡蔡携手跟随中元节看灯的人群行走,仿佛置身于光怪陆离的灵异世界,与我们的来处迥相分隔。走时,蔡蔡买了一盏小天鹅的蓝白玻璃珠子灯,回家之后不久,却不见了影,该是送人了。他自然是早有预谋的,而我自然可以猜得出他是要这灯拿去给谁。

  高邮盛产咸鸭蛋,且多双黄蛋,我们家平时佐粥吃的鸭蛋,便都是高邮特产。上京的烤鸭子全国闻名,不知道他们用高邮喂出来的鸭子不用。

  那一年的夏天,我和蔡蔡还去过西昌大凉山,跟那里的黑彝老乡学唱彝歌。彝歌非常难学,蔡蔡和我都只记得住调子而已。倒是蔡蔡把他在学堂里学过的国语歌教会了当地的小孩子们唱,还对他们唱“一根藤上七朵花”的《葫芦娃》儿歌——他和那些孩子相处得相当融洽。咬笛、高腔、克智、口弦,各种承载民族精髓的文艺形式也让蔡蔡印象深刻。他在大自然中,笑起来真是格外的美,几乎就像天使降临。

  蔡蔡跟彝族人学高腔,喊我给他配和声。我的音域其实很窄,高不成,低不就,但他却总以为我什么都可以唱。

  黑彝是彝族中的贵族,这是我后来才在旅游杂志上看到的。

  我的一位见多识广的笔友行健先生告诉过我,彝族的祖先是羌人,来自巴川西北的阿坝地区。氏族奴隶时代里“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治水的大禹就是羌人。蔡蔡的中学历史课本里,也记载有禹和他的父亲鲧的事迹。

  在荆州江陵一带,至今还有地方的人在亲丧仪式上请人唱孝歌,跳孝舞。行健先生说,孝歌别名“鼓盆歌”,想必是和庄周子“鼓盆而歌”的丧事喜办的遗事有关。他现在寄来的都是越洋信件,看来是已经云游到国外去潇洒快活了。

  旧习俗里烧纸钱,似乎是必须要哭的,我常看见穿着素朴的妇女蹲在一只坟包前面,尽力地挤出眼泪,絮语一阵,又复嚎啕一阵,声情并茂,如似中学生的课文朗读。

  婆婆作为公公在世时的至亲,她上坟时,却是不哭的。公公去世,是在蔡蔡八岁那一年,彼时我已来了蔡家三年。葬礼上,蔡蔡哭得声泪俱下,服着重孝,埋在我怀里。我蹲在地下,手拍着他的后背,眼泪也就不受控制地滴淌下来。

  公公的金丝楠木棺材停在了过堂屋一角的那一日,外面冷澹的秋空里,正高悬着一颗冰凉的太阳,就像那冷酷里蒙着一层霜藻的灯胆,其只有光,而并没有热。

  棺材架在两张半米来高的条凳上,公公已经小殓,换好了宝蓝地盘螭金线纹绣的丝绸寿衣,袖口和裤腿上都满滚着云纹和金银边。寿衣的数目是上九下七,一层层裹护起逝者,作为他斯世最后的衣冠。我们有全上京最好的化妆师傅为公公勾勒遗容,见他最后一面时,我由衷感到他老人家眉目的亲切,面目如生。

  报丧的顺序规范竟很严格,我从前是不这么知道的,虽然也曾就近经历过父亲的葬礼。我看到先生请来主持全局的那人在蔡先生的指点下列出一张名单来,郑重其事地嘱咐“不得有误”。

  遗体暂厝在新搭的灵堂里,拖着白纸条幅的花圈密密地摆放着,挽联上面的字样大同小异。四字联如“音容宛在,浩气常存”,五字联如“灵魂驾鹤去,正气乘风来”,六字联如“美德堪称典范,遗训长昭泣人”。先生亲笔书写的两幅,我记着是“难忘手泽,永忆天伦”和“继承遗志,克颂先芬”。还有一道横联,写的是“骑鲸西归,宝婺星沉,鹤归华表;驾返瑶池,椿庭日黯,父魂何之”。

  应接不暇的“奠”字,看得人眼晕。香烛细细地烧了一天两夜,和我们一同等候前来奔丧的人群。那一年,蔡家的亲戚友朋,我都还不大认识;人情走动,也没有多少概念。正是在那一天两夜的停灵里,我和他们渐渐熟悉起来。

  上一次见到这样多的人,还是和蔡先生的婚礼当日吧?那时我初来京城,口音都跟这里的人不通,全家上下,我只认识蔡蔡。他给我捧来满手花,是一束粉红色的绣球花,很典雅的那一种模样。

  靠近死者头颅的方位,两方凳上分别摆的是一炉线香,一碗棉花线捻的长明灯。

  守灵守了我们两个晚上,吊唁的亲朋由近及远,陆陆续续地抵达。灵堂外的小方桌里,管账的那位先生一笔一笔地记下各家上账的礼金。

  蔡蔡一直不说话,我看到他的两腮都陷了下去,很憔悴。他站立在我的身畔,头向着我的方向微微地偏着,犹疑地看着那账桌,我注意到他皱了一下眉。

  他也和我一样不懂吧,为什么要用赤裸裸的银钱数目字,来寄表悼念死者的哀思。

  蔡蔡的眼睛对到我的眼睛,忽然漫上了泪来,又幽幽噎噎地哭了一阵。我们都戴着三角形的孝帽,帽尖也许像两座冰山的雪顶。

上一章 第六章 蔡蔡的花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