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玉兰复开遇故人（7）

“姐姐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玉檀问我。

我“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抬眼望向她，见她神色复杂、颇有些不解。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嘴角含笑，这在当下气氛紧张、人人自危，如一潭压抑的死水的皇宫之中，大约是极为少见的。

前世的我岂不也是惴惴不安、心有戚戚么？这场漫长的皇位之争看似落下帷幕，实则尚未到达相残的高峰，充满了变数和漩涡；我担心自己的命运，也挂念他人的命运，心中的惶恐和挣扎，难以用言语诉说。但也许是已亲身经历过一遭的缘故，未来虽然惨淡艰险，曾经那种头悬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感受却已不复。

意识到玉檀正仔细打量着我的神情，我解释道：“我已和王喜谈过。知道你们都好，我就很开心。”这句话虽是掩饰，却也真心实意。玉檀听了一愣，而我继续说：“你无需担忧，眼下内外虽然忙碌些，但万象更新，都会越来越好的。”

这话万不能到外面去说，若叫人听见，难免有妄议旧政、不敬先帝之嫌；但我一方面心里有数，知道玉檀不至于抓住它来做什么文章，另一方面则话里有话，想让她清楚我对如今局势的态度。往日我畏惧紫禁城，言语行动之间总有瞻前顾后，想必我与胤禛离心的契机，玉檀作为一个熟悉我性情的局外人，是看在眼里的。八爷一党挑拨我与胤禛的关系、利用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伤害他；而此刻我下定决心：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我要在他们眼里立稳一个位置，不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不能再成为别人的棋子了。

玉檀怔怔看着我，我笑道：“继续吃呀！我刚刚有些饿了，没顾着你。你怎么不太有胃口的样子呢？”

她眼中情绪变化汹涌，接着猛地放下筷子，跪在我腿边，扶住我的膝盖，哭道：“姐姐，我吃不下。我不想出宫！”

我将她扶起来，抽出帕子给她擦泪：“你不想出宫和家人团聚么？我还记得当年你我一起跪拜月亮。一入宫门，相隔茫茫数年，日子也无趣得很，你难道不愿再见见额涅和弟妹？”

玉檀脸色哀伤，但最终缓缓摇了摇头：“姐姐，我只求家人平安，如今弟弟各自成家、仕途顺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若回家去，始终是个外人；我也不想嫁人，自入宫便绝了这个念头了。”见我沉默不语，她哀声求道：“我留在宫里同姐姐作伴，姐姐可会嫌弃我？”

说完，她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我轻轻拨开她额角的碎发，看着她泪光闪闪的眼睛，只觉得胸中如刀割一般。那时她一朝惨死，回想起她的音容笑貌，设想她在宫中的步步惊心，我的哀伤与怜惜便盈满了心脏。但现在直面她乞求的话语，我听出这背后的隐瞒和算计，虽然对她并无恨意，但说毫无心寒也是假的：在这宫中，即使再亲密的人也无法拿出十分的真心。

“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我揽着她柔声说，“我求皇上仍然让你奉茶，可好？如今御前人手紧，你资历老，有经验，领着下面的人做。”当时胤禛顺水推舟、任命她为奉茶宫女，用来反向监视九爷他们的动向，我最好还是顺着他的思路来走。这样既能稳住玉檀和八爷一党，不至于做出更出格的举动，也避免牵连更多的人。胤禛暂时不会拿玉檀怎么样，而我也许可以通过她了解八爷那边的情况。我需要做的就是在她触及他的底线之前，将她安稳地送出宫去。

玉檀听了，眼睛一亮，道：“我不求富贵，只要有事做就是好的。姐姐体谅我，玉檀感激不尽！”一边站起来要谢我。我拉住她道：“何必客气？你我相识多年，我信得过你。”

她微微垂下头道：“认识姐姐是我的福气。”我们重新拾起筷子，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直到夜深，我送她出门去。回过身望着黑漆漆的寝宫，又看看东暖阁灯火通明，我忽觉困乏到了极点，也知道胤禛今夜不会回来，于是便自个儿躺下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