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心

自从崔询被父亲动了家法之后，卧在家中足有七八日不曾出门，为着崔祐生他的气，又很是察言观色了好几日才觅得个外出跑马的机会，崔祐知道他不济事，一心全不在文化上，焦虑过后倒也释然许多，只将这放浪的儿子做反例教导熹卿，千万不要中途辍学。熹卿一向敬他如父，哪敢不从，心中又对袁慎变了看法，原先应付学业的念头倒是逐渐打消了。

于是乎，熹卿忙着对付起袁善见的诗文，崔询则彻底没了拘束，整日里蹭把子兄弟的练武场跑马射箭，他因喜欢马儿，同专供军马的军户交情甚好，又有崔侯公子这个身份，军中有时也差使他去驯马，虽无官身，却是乐在其中。

这日里，这两个久未相见的朋友好不容易抽出些空闲在跑马场碰头，熹卿是将门女，待在家中久了，马术难免生疏，见到骠实的马儿，一时技痒，便同崔询一道遛马，谈论起近日的遭遇来

霍熹卿你不知道，自少了你这个徒弟，袁善见报复我越发狠了，我才做了他多久的弟子，竟直接让我同他和诗，我腹中的那些墨水，盛起来还不如个酒坛子，这不是存心为难我

见熹卿大吐苦水，崔询甚不厚道的幸灾乐祸

崔询我不过同他几面之缘，哪有你们的师徒情分深，他这是顾惜你呢，你好好学，万莫辜负我阿父的心意

霍熹卿就见不得有人比自己好，对于熟人，她向来嘴笨，就爱动手，一气之下，便抽了一鞭崔询的坐骑，惊得那马儿昂扬狂奔，向前冲了百米才被崔询勒着停下

霍熹卿要说辜负，你便是头一个辜负你阿父心意的，现下好了，我根本无暇他顾，我阿兄的姻缘，可都要被你给搅和了

崔询自知理亏，然而还是对她那突如其来的一鞭子有些怨气

崔询那是人家的姻缘，便是要你牵线，也得两厢情愿不是？再说了，现在他们两个都不在都城，你便是有通天本事，也牵不上这线

霍熹卿一听，追问道

霍熹卿程娘子不在都城？你如何知晓？

崔询不情不愿地答道

崔询我认得曲陵侯次子程颂，那日出城狩猎，正巧看见他们一家在为亲戚送行，那程家女娘据说是跟她叔父母去骅县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可怜见，阿兄好容易有个中意的女娘，不想还不曾见过几次，居然就要分开，总不能让阿兄自请调任，去骅县驻军吧。看霍熹卿高涨的兴致霎时跌落，崔询不忍心，揽着她的肩膀宽慰

崔询各人有各人的福气，强求不得，凌兄那般人物，还愁找不到新妇？快和我饮酒吃肉去，改日办个野炊，又来请你

天大的事也比不上吃喝，然而无巧不成书，崔询白日里才说要野炊，夜里就寝前，居然就真收到一封邀约野炊的请柬，不过倒不是崔侯府上下的帖子，而是袁府——袁善见的亲笔。

自从得知霍熹卿亲自登门拜访，献礼又还书这一套礼节，袁善见虽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头却是隐隐欣慰的，或许是徒弟突然转性令他有些面子，翌日和白鹿山书院的师兄弟们会面，席间闲聊际遇，便对自己为师的心得侃侃而谈。那些书生才子便是不曾见过熹卿的，也早听闻袁慎教了个女弟子，又是陛下养女，虽无唐突冒犯的意思，却不妨碍他们调侃八卦。总归袁慎这夫子不过是临时为之，待来日入朝为官，娶不得公主，难道连封君也娶不得？这起子世家子弟对于旁人的婚姻倒是上心，彼此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起哄，要借西山游园会，见一见这唯一的师侄。

袁善见最有主见，哪里是被人轻易撺掇得了的性子，然而这游园会乃皇甫仪一手承办的，听说弟子们想见师侄，哪里不知道他们的用意，加之他对熹卿素有好感，便命袁慎只管下帖子去请，来与不来容后再议。

袁善见无奈，只好从命，可是又着实不乐意，故而写帖子时满腹牢骚，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不甘愿。熹卿本也不愿意去的，但看罢帖子，乐得给袁夫子添堵，便回了书信，痛快答应前往。

都城西山林丛茂密，阴凉清净，其中有间百亩果园里，小桥风车，溪水潺潺，是个难得的好去处。这些世家子弟惯会享受，又素来热情，见熹卿欣然赴约，都喜欢她不做扭捏姿态的爽快，因此唯恐照顾不周，都争着和熹卿攀谈。霍熹卿自是咂摸出他们“不怀好意”的味道来，但只作不知道，心安理得的在袁善见的白眼之下接受他们的帮助。总之这里吃喝全由他们料理，霍女公子只顾玩耍。直到天色渐晚，黄昏时分，看柴火已烧过几遍，她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霍熹卿师叔伯们稍待，我去拾些柴火来

这些公子大多是至情至性之人，站将起来，皆道:“来者是客，你又是个姑娘家，我们怎好劳驾你呢。”熹卿不说话，将随身袖剑别好，挑了个半大竹筐，背着就要往山里走

霍熹卿无碍，承蒙关照，吃喝都不用我经手，力所能及之事，我还是办得的

皇甫仪正在一旁和学生对诗写文，看到熹卿的动作，忙拉扯一旁心不在焉的袁慎，示意他站起身

皇甫仪既如此，让善见跟着你吧，你一个女子，总不好孤身去林里，两个人相互照应也好

袁慎不情不愿地想拒绝师父的要求，但转念想到，这徒弟到底是自己邀请来的，万一有个闪失，确实不易同圣上和凌不疑交代，于是话到嘴边，只得生生转一个弯，放下羽扇，拿了火折子

袁慎学生遵命就是

霍熹卿心底最瞧不起文弱书生，虽说对袁慎的大大改观，可见他不乐意，反倒火起，存心想折腾他

霍熹卿那便走吧

说罢就头也不回地晃荡着筐儿上山了。

虽说霍熹卿甚少出门应邀，可好歹是文武双全的凌将军带大的女娘，加上有崔询这样的朋友，偶尔也登山观景，权作锻炼，这样的山路，她勉强还能应付，可是袁善见则不然，他养尊处优的一个富贵闲人，便是在白鹿山住过几年，也不曾委屈过腿脚。山路崎岖，也许是人烟稀少，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袁慎从不曾和女娘独处，又是被迫无奈走这一遭，他渐渐走得累了，谨慎得不敢随意踩踏，哪里跟得上存心甩开他的霍熹卿，所以只远远跟着熹卿，也不做声。一男一女就这么在静谧的山间行走，只有踩在枯枝败叶细微的吱呀声。

不知走了多久，熹卿才堪堪装满那一箩筐的柴，她转身顺着袁慎的方向返回，那男子早有些不耐烦的站在她不远处瞪着她，见她过来，不迭地就想拂袖而去，却不料一时不甚，一脚踏在一个半凹的小坑上，险些滑下山了。滚落的山石伴随着女娘欢悦的笑声，袁善见终于忍无可忍，恼羞成怒

袁慎笑什么？你可别忙，背着个大筐子，更容易马失前蹄了

霍熹卿知道不该笑他，可是她还从没见过一个素日里正经的人如此窘迫的样子，原来这博学多才的袁公子，竟连走山路都不甚擅长，一只高傲的孔雀败了毛的样子，既滑稽又可爱

霍熹卿你以为这是白鹿山呢？这里可没有什么青砖小路，早知你不晓得，我说什么也不让跟你来

袁善见没好气地顺着来时路下脚，这回可比方才谨慎得多了。熹卿快速地跟上他，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生了气

霍熹卿怎么，嫌我取笑你呀？你今后走路看路不就是了，快别生气了，要不我摔一跤，给你赔罪？

袁善见只气哼哼地板着脸把头扭到一般，耳根侧颊都烧红了起来

袁慎谁要你摔了

熹卿心里偷笑，正想再打趣他几句，却忽听背后冷风一嗖，似有什么东西擦过林中叶片向这边飞来，到底是习武之人，她敏锐地微微侧身，把着袁慎的双臂向旁边一推，只听那物件“铛”的一声，竟然稳稳插在了她背后的箩筐上。那是一只羽箭，箭头漆黑，像是淬了毒。

袁慎比熹卿率先从惊讶中醒过神来，他迅速拨开熹卿肩上的箩筐，拉着她就跑

袁慎快走！

熹卿冷汗顿出，只见林中窜出几个蒙面黑衣人，搭着弓箭又要来射他们，袁慎走不惯山路，便是在林里穿梭也有困难，那伙贼人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如何能够脱身。即便跑下山去，难保不连累皇甫仪等人，届时杀人灭口，还不是顺利成章的事。

来不及多想，熹卿抽出袖中软剑再一次敏捷地挡开身后飞矢，随后起手剑落，挑了条软矮的竹子回身就砍，那竹节被女子剑尖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向后发去，正好击中其中一杀手的头部，那人吃疼的松开弓弩，箭矢一偏，射在了地上。那伙人见射他们不中，索性弃了弓弩，亮出数把钢刀，直奔他们而来。

不说熹卿，袁善见亦哪里见识过这般场面，便是再有头脑的人，面对生死关头也不免乱了阵脚，一路奔跑已耗费他不少力气，尽头拐角处山崖半悬，已无密林遮挡，他猛地一个刹住步伐，后面追赶的杀手竟然一时被他慑住，没有提刀便砍。因不在山头，从脚底下望去溪水淙淙，并不算高，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不言而喻，纵身一跃，向崖下跳去。

那伙杀手见人坠崖，哪里敢跟着下跳，回身去寻弓箭想射，只听水声轰隆，溅起数米之高的水花，却已经觅不得他们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