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窦

西山不算高，却实在极大，山脉相连，此起彼伏，又兼之被人一路追赶，已然迷失了路径。天色渐暗，两个落水后东躲西藏的男女早已筋疲力竭，身上衣服尽湿，厚重难行，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本晴朗的天气忽地电闪雷鸣起来，惊魂未定的二人不敢生火，只得弃了外裳，躲在一处山洞避雨

袁慎真是倒了大霉，怎么今日事事不顺，莫非是你得罪了什么人，竟然遭此杀身之祸，还顺带把我捎上了

熹卿跳河时震荡得脑仁生疼，连带脾气也暴躁起来，她不耐烦地按捺着火气，低声粗气道

霍熹卿我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娘，能有什么仇敌？你怎么不说是你素日无口德，人家买凶杀人呀

袁慎拧了拧浸湿的衣服，垂头丧气地坐下

袁慎你……罢了，我这人向来运气不好，只算我晦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熹卿不禁联想起凌不疑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地在廷尉府查案，莫不是真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以至于那些对凌不疑恨之入骨的人竟然想到这般愚蠢的方法发泄私愤……不过这些都是凭空揣测，当务之急还是要活着走出西山，还有安慰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灰心的人

霍熹卿你怎么了？今日兴致不高啊，在你夫子身边时我就看出来了。不会真是因为请了我来，你不痛快吧

袁慎烦闷地扶额

袁慎我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么！是有别的事……方才跳崖时浑身生疼，还以为真要一死了之了呢

熹卿见他不想说实话，也无意深究，只得试探地挪到他身边，拿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霍熹卿放心吧，虽然我不会水，可是拼了命也得救你呀，倘若你死了，我可没法同你父母交代

袁善见听了她的话，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袁慎今日，是我阿母生辰……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熹卿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母亲，这还是自己头一次看见一向口齿伶俐的袁夫子如此艰涩吞吐地诉说，估计是在为劫后生还感到庆幸吧，脑海中回想起袁夫人冷淡的面容，或许她对待袁善见时会是一副慈母做派，可是为何袁慎不在家为母亲摆宴庆生呢？熹卿想到了素未谋面的父母，如果父母尚在，他们会不会对自己牵肠挂肚？山洞中渗透的雨水滴滴滴答答落在脚边，霍熹卿抹了一把眼睛

霍熹卿那不是很好？ 你阿母若看见你安然无恙，指不定得多高兴呢，到时她一定焚香感恩上苍，让她儿子有这样命大的福气

天已越来越黑，雨却未有停歇的迹象，饶是未到秋季，浑身湿透的两人也逐渐感受到了山林之中的阴寒之气，袁善见低下头，哈着气摩挲两手，良久，他才重新稳定心神，又成了那只矜贵高傲的俏狐狸，他故作轻松的笑着说

袁慎就是。瞧我，不过是被逼着跳了次水，有什么大不了的，偏偏伤春悲秋起来

也许刚刚共同经历过生死，熹卿莫名与袁慎惺惺相惜，以为他真是觉得懊丧，低落的情绪也不自觉地被他牵扯出来。都说遭遇变故的孩子会比寻常孩童更为成熟敏感些，熹卿自认在兄长的宠爱下无忧无虑的生活了十几年，几乎没有不能逞心如意之事，可每当午夜梦回，双亲模糊的身影和年幼时在宫廷并不愉快的记忆总会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譬如现在，回味起生死攸关的那一刻，熹卿不是为自己或将就此结束一生而感到恐惧不甘，而是伤感无奈，原来这从上天手中侥幸偷得的十五年，终究还是要偿还的呀

霍熹卿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最时运不济的人，出生第二日，全族阵亡，姑母带着我乞讨，又险些饿死，小时候和兄长在宫里，又……就这样还神憎鬼厌的活到如今，也算是一件奇事了

袁善见自懂事以来几时哄过女娘，见这小徒弟忽地红了眼眶，暗自为自己一时失言叫苦，他不知所措地想拍拍熹卿的脑袋以示安抚，又唯恐占了姑娘家的便宜。他脑子飞快转动着思索，绞尽脑汁的说些好话宽慰这个“反客为主”的小女娘

袁慎教你不读书，可曾知道孟子的“天降大任于斯人”？虽说一时苦难，可福祸相依，你如今是帝后养女，有个那般耀眼的兄长，以后重振霍家军威名也未可知，哪个敢亏待了你？再者，你突然如此一反常态地顾影自怜，莫不是在安慰我？在下可没有观赏别人伤疤聊以自慰的兴趣

这一招果然管用，即便是相处了一段时日，袁大公子的激将法仍旧对熹卿百试百灵

霍熹卿谁安慰你了……我是说，日久天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袁慎如释重负，紧绷的心弦终于在玩笑后得到片刻放松，洞外雨声渐息，杀手无处觅踪，还是应当尽快找到一条下山的路，否则野兽夜行，势必会真的命丧西山。想罢，他抿唇一笑，转身向坐在石块上负气的女子礼貌地伸出手，有惊无险的一日终将过去，此时非彼，昔日的他绝对难以想象，如今的袁慎竟会与这顽劣不堪的徒弟相互试探着，妄图从对方身上汲取一份安宁

袁慎好吧，若是真有福气，便祝你否极泰来

原来这不受教的小徒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呀。袁慎暗暗地想，袁夫子对同样运气不好的人，可一直是宽容厚待的。

有惊无险的西山之行终于以皇甫仪搬来凌、袁府上的仆役搜山告终，凌不疑临走前留有军士在府，故而还不等熹卿告知，消息自然而然就传到了凌不疑耳朵里，凌府出动了兵丁，都城防务营不可能没听到风声，故而一来二去，皇后、太子，乃至于外出西巡的文帝都知道了寿成君遇险的消息。

彼时刚刚清扫完骅县战场的凌将军哪里等得及皇帝恩准返程的的诏命，只吩咐梁邱飞兄弟代管凌家军，便星夜兼程地赶回家中。

熹卿自打落了水，深夜回到家便开始头疼，次日清晨迷迷糊糊低烧了一日，直到入夜时分，由琼华哄着喂了退热的药，刚要睡下，便见门扇呼地一声被拍开，紧接着帷幔一掀，闯进一个一身黑甲的人来，那人一边上前来拿手触摸熹卿的前额，熬红的双眼带着几分焦灼

凌不疑医士怎么说，伤到哪了？

熹卿打了个喷嚏，想拥住阿兄，又恐怕过了病气给他，只得老老实实靠在枕头上，带着浓重的鼻音喃喃道

霍熹卿没受伤，你连夜跑马回来的？

凌不疑顾不上回答她，将妹妹周身上下打量个遍之后，才板起脸厉声斥责道

凌不疑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回来？让你平日出门带兵士，为什么不听话！

凌不疑虽对这个妹妹于武事的要求上严格，可从小待她连重话也不舍得说一句，熹卿从不曾见他这副狠劲，委屈的情感一下子涌上心头，撇着嘴抽噎起来

霍熹卿我是出去玩儿，带着他们会吓到别人的……而且我不是好好的嘛，一点伤也没有

凌不疑见妹妹哭泣，满腹怒气顿时变成了手足无措，他小心翼翼拢着妹妹将她揽进怀里，喟叹地抚摸她垂在肩膀的软发

凌不疑哎，我不是责怪你，阿熹，若你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如何……如何同舅父母交代

熹卿抹着眼泪抽抽搭搭

霍熹卿我知道，你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去休息吧

凌不疑再不敢同她大声说话，将妹妹放在床上，为她掖好被褥

凌不疑先不急，刺杀你的那伙人，你可看出什么端倪来？

熹卿反复思索了一回，垂眸道

霍熹卿他们遮着脸，我又忙着逃命，什么也没看见。只知道他们拿着弓箭一直射我们，后来又持刀来砍，步伐招数一致，看得出训练有素，像是刻意培养出来的杀手

凌不疑双眉紧蹙，昏黄的烛火中他周身散发出的杀意令人胆寒

凌不疑你放心，无论是谁，我一定要他死

霍熹卿知道了，你快去歇息吧

熹卿素来知他不易，明明是做妹妹的遇险，却偏更疼兄长处处为自己着想。于是伸出手轻轻在他的甲胄上锤了一拳，想敦促他快去休息，不料凌不疑竟刻意躲闪，见熹卿惊讶地朝自己望来，才懊悔地发觉自己的动作太过刻意。熹卿立刻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急忙掀开被子

霍熹卿阿兄，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