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

熹卿敢断言凌不疑近年来未有一次当值期间回家如此之早，他温柔和煦的态度甚至使万萋萋对自己的所见所闻产生了幻觉般的怀疑。要知道，即便在汝阳王府凌不疑致谢时的脸色也不见得多么和善，何至于仅几日不见，这冷面将军竟然换了一副面孔。

霍熹卿阿兄回来了？

熹卿求之不得，亲昵地挽着他的臂膀将他拽进屋内

霍熹卿今日特邀请了几位姊姊做客，一应花销皆记在账上，届时还劳烦兄长勾销咯

凌不疑你倒是想得美，自己请客，却不舍得花钱。也罢，府中难得有客来访，子晟既为家主，程娘子，及几位女公子但有需求，便说无妨，我自然无有不应的。

凌不疑含笑，说话时特意将视线转向了日思夜想的女子，语气中加重了那些浮想联翩的字词，竟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腼腆；说来也怪，在外面要拿裕昌郡主的饭菜谢客时，从不见他客气，如今在自己家里，反倒谨慎起来，好像生怕款待不周，唐突了佳人。

几个女娘揣度不出他的用意，为防止得罪这位皇帝宠臣，唯一不会出错的做法只有规规矩矩地给他道谢；便是萋萋再如何大胆，也拉着少商暗暗摇头示警。

看来此事还是不宜操之过急，徐徐图之方为上策，还好凌不疑似乎也并没有急于求成之意，彼此不过多寒暄了几句，便火急火燎地又离开了。

万萋萋看着凌不疑走远，感叹地抚了抚担惊受怕的胸口

万萋萋凌将军好像很忙啊

熹卿结结巴巴地挠了挠耳朵

霍熹卿是，是啊……

万萋萋难怪迟迟未娶，所以圣上着急个什么劲，合该消了他的官职，才有时间去找女娘呀

程少商虽不过与凌不疑仅有几面之缘，然而不是没看出来他冷淡的性子，那般权贵人物，又天生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便是总对自己莫名有些热情，也实在令人难生好感

程少商谁说他是没空的，只要他想，不说郡主，楼缡王姈都急着往上凑，不过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罢了

都说良好的起始是功成的一半，可看双方不咸不淡的模样，特别是凌不疑的态度，没曾想最着急的竟然还是霍熹卿，也不知少商是在揶揄那帮贵女还是质疑凌不疑奇怪的态度，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霍熹卿兴致勃勃的心灰了一半。

袁慎一堂课一个时辰，你就出神了七次，便是你凌府再不如何吝啬酬金，也总该惜取光阴吧

一卷书简敲在脑袋上，实在不是这个年纪的小女娘该承受的重量，霍熹卿吓得几乎从座位上弹起

霍熹卿有些棘手事，不是你能懂的

也许是这袁夫子自视甚高的毛病，以为这个对牛弹琴的徒弟头一次对自己讳莫如深的卖起关子，他不徐不疾地在熹卿对面坐下，手中摇晃的羽扇彰显了他的自得

袁慎这可稀奇了，我虽才名不显，可好歹比你虚长几岁，你一个小女娘能遇着的难题，充其量也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熹卿不服气，她知道大龄未婚一直是袁善见的窘境，见他如此八卦，索性成全他

霍熹卿男女婚姻，你可了解？这一项，你别说是见过猪跑，连猪肉也没尝过

果不其然，袁善见眼瞧着霍熹卿那副挑衅的嘴脸，一瞬间真以为她是故意捉弄自己而设下的陷阱，然而为人夫子所端的气势岂能相输，他略不自在地加快了摇扇的速度

袁慎嘁，我还以为是什么难事。两姓之好，不过就是些机缘巧合，外加些利益牵扯罢了。婚姻二字，实际是两姓结合，男欢女爱，是最不紧要的

霍熹卿当然没放过捕抓他一丝一毫吃瘪的神色，达到目的之后心情大好，倒不介意与这位甩着狐狸尾巴的夫子扯闲篇

霍熹卿胡说，以利益结合的婚姻，如何能够长久，长此以往，必生怨怼，届时两姓结合，如何能够长存？

袁慎最擅瞧辩，对她的言论不屑一顾

袁慎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情爱不过是年少时的一时兴起，利益尚不能持久，况情爱乎

熹卿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娘，虽说未通情爱，身边却并非没有值得称颂的情分，听他如此消极之言，自然不满

霍熹卿明明是你太过短视，世间自有长久夫妻，譬如陛下和越妃，不也是和睦安乐么

袁善见不置可否，哂笑着摊开手揶揄她

袁慎诚如你所说，你的见解，不过也只是世间婚姻的一种罢了。怎么？你为帝后义女，婚事自有宫中考量，你瞎操什么心？

熹卿被他堵了个正着，气势也低弱下来，小声狡辩道

霍熹卿我又不是为了自己

袁善见一愣，顿觉了无意趣，站起身随意拍了拍外裳

袁慎果然是庸人自扰，高禖神决定的事，岂是人力可以擅为？与其操心别人的缘分，不如真正关注自己的“棘手事”才是

霍熹卿我？我有何事？

袁慎抄起自己案上几卷书，一股脑扔进霍熹卿怀里

袁慎学了这么久，下堂课我拟个题目，当堂检验，你和崔询不许缺席，务必答出个模样来，否则我便分别找崔侯和凌将军，好好聊聊你们的学业

霍熹卿万万没想到自己业已成年了居然还有被先生抓起来考试的一日，小时候因学不会作诗被女师关在长秋宫打手板的经历始终是她的噩梦，她苦着脸将那些书简置在地上，难也，往日的躲懒终将报复在来日的自己身上，还好比起崔询，也不是全无补救。耳边是袁夫子喋喋不休的苦口婆心，像极了熹卿身边的奶嬷嬷

袁慎我知你从前涉猎颇广，崔侯学问不差，与你又有半师之份，可如今既然我教了，便一定从一而终，绝不半途而废。这几册书简是我从前学习时录下的笔记，最适宜应付临时抓差，你拿去好好看看，倘若再不成，后果自负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熹卿暗自垂泪，万般懊悔太早招惹这嘴毒心狠的袁嬷嬷，只得自认理亏，气呼呼地扯着书走了。袁慎看着自家徒弟落荒而逃的背影，不忘再往她心窝扎上一刀，憋笑着扬声道

袁慎切记切记，用心钻研！

回答他的自然不会是当时的霍女公子，当来日在万府宴会上，昂首挺胸的霍娘子特意撞开同时进府的袁公子时，袁慎无语的表情几乎迎接了所有迎面而来想与他攀谈的贵公子们

万萋萋我眼瞧你是越来越积极了，给你下帖子之前，我可是惴惴了好久，生怕你不来

熹卿来得较晚，然而萋萋还是亲自到府门口接她入座

霍熹卿这是什么话，咱们好歹是有往来的交情，我哪有不捧场的道理

程少商熹卿妹妹也来了，快坐！

自上次与熹卿一同改弩，少商对这位合乎自己脾气的妹妹亦是十分待见，见熹卿过来，还特意让出最适宜观景的位子给她做。熹卿笑着谢过，见她杯盏空着，便拿起酒勺为她斟酒

霍熹卿少商阿姊今日心情不错啊

少商大方受了，爽快地与她碰了一杯

程少商正是，人逢喜事，你那折叠小刀确实锋利得很，我做了不少珍巧的玩具，届时送你几个？

熹卿见识过她的能力，对此表示期待

霍熹卿那就多谢阿姊了

今日宴会，不想素与萋萋少商有隙的裕昌郡主等人也应邀到场，自上次汝阳王府起了冲突后，厌恶程少商的贵女们俨然将熹卿划入到了她们的对面，见此次熹卿又在，更视之为异类，忿忿不平

王姈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熹卿头也懒得回，只停下手上的糕点，偏了偏眼神

霍熹卿是了，物以类聚。今日是在万府捧万家的场子，王家阿姊若是识趣，也该知道多多顾及文修君的脸面

王姈气急，怎奈确实家有“严母”，文修君疏于儿女管教，却极其注重脸面，熹卿虽无家族，却是皇帝养女，与文修君平起平坐的封君，倘若争执不休，万一通过帝后，传到其母耳中，少不得被文修君教训一番。为自己安全计，王姈只得恨恨住口。

没了煽风点火的马前卒，裕昌郡主也兴致寥寥，双方相安无事了好一阵，然而宴过三巡，单有丝竹之乐，委实乏味，逐渐便有人坐不住闲:“光是饮酒闲聊，也忒无趣了些，万府就没什么席间游戏可供赏玩？”此提议立马招致多人附和:“是啊，你们看那边男席，他们都在投壶，咱们这里干坐着，什么也没有。”

万萋萋你们想玩儿什么？

裕昌郡主或许也觉得无趣，比起让别人张嘴，此次倒是很乐意说话

裕昌郡主我们也投壶如何？我见有人家在水面上置飘壶，投壶者在岸边掷箭，难度虽高些，可你们在座的大多是武将女儿，想必不难吧

熹卿顺着郡主的眼神看向不远处矮桥下的小河道，过了那桥，对面正是男席。难得她有正经的提议，却不想还是为了儿郎。不过萋萋却喜欢，加之王姈满口应承的起哄，便立刻命人准备起投壶的器具来。

少商从前长在乡野，并不清楚贵女们之间的游戏，难免露怯，偷偷靠着熹卿问

程少商这是什么游戏？我不会

熹卿道

霍熹卿不难，顾名思义，就是把箭投进壶里，你若觉得不好玩，当壶证也行

少商在乡间无聊时也曾经自娱自乐地用圈子套东西，虽并不精通此艺，可瞥了一眼唯诺的程姎，还是叹气道

程少商算了，还是让我堂姊当壶证吧

飘壶在水面上摇摆不定，女子臂力较弱，箭矢即便跃过水面，也难以投进壶中，女娘们平日玩惯了平地投壶，此番新奇玩法倒是引得诸多参与，越是投不中，好胜心便越使得贵女靠近河边，拉扯较量之间，原先划定的界面竟往前挪了几步不止。裕昌郡主最不喜人多拥挤，除了程姎在一旁数箭，就属她里河面最远，队伍分了两组，万萋萋与王姈相对，因为少了两个女娘，熹卿权作替补，排在王姈身后充数。

男席的儿郎们早无心在屋内吃喝，见有女子投壶嬉戏，纷纷凭栏围观，日头渐大，熹卿遮着额顶远远望去，只见袁善见和自家兄长立于人群中央，这边女娘雀跃不已，或惊叫，或议论之声四起，个个含羞带怯，一时间竟不知投壶是主要，还是男子更值得观赏。楼缡走在王姈之前，她自是知晓郡主的心思，满不在乎地随意向河中掷了一箭，回身便走，见遥遥长队，女子们多是看痴了对岸以至于忘乎所以，顿生一计，与王姈心照不宣地暗暗对视，假装不甚崴脚，痛呼着就往王姈与熹卿一侧倒去，熹卿虽心有戒备，然方才只顾着观察兄长和袁善见之间唇枪舌剑似的交谈，待察觉楼缡意图，已经躲闪不及，惯性地撞向一旁的少商，少商眼疾手快地从后抵住她，然而还是止不住地跌倒在地，她又想提醒前面的萋萋，却不料王姈趁着场面混乱，一脚踏在了萋萋的长裙上，一心掷箭的萋萋正在发力向前投掷，猝不及防被身后的少商一吼，被踩住的长裙忽地松开，她本就离河极近，如此再想刹住脚步，也为时已晚。

说时迟那时快，熹卿见状，迅速爬起身，借着楼缡正要跌倒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推着她的胳膊将她搡向河边，随后飞身扑去拉住萋萋的袖子，霍熹卿绕到萋萋面前，将她向后推去，鞋底划过水面，堪堪踩起几滴水花。霍女公子本有练武的底子，走木桩虽不曾练过，可踩着回廊长凳练平衡却是常有的事，因此一片狼藉之后，真正遭殃的除却湿了一只鞋底的霍熹卿，便只有大半身泡进了河沟的楼娘子了。

楼缡霍熹卿！你、你竟敢！

于是霍女公子在楼娘子气急败坏的怒视之下，拾起萋萋掉在地上的箭，那箭从她手中抛出，顺着手指方向轻轻划出一道弧度，只听“当啷”一声，飘壶与霍娘子轻描淡写的回应一同响起

霍熹卿自作自受，当真是不自量力

万府设宴，宾主尽欢。宴罢散席，因湿了衣裙中途退场的楼缡恐怕早已到了家，车马往来尽散，熹卿当真是不信最先离席的袁夫子凭那长手脚磨蹭到如今才与她和少商同时出府

袁慎真是个祸害的精

见熹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洋洋得意，袁慎啧声，将矛头对准一旁懒得搭理他的程少商

袁慎程娘子可算是找到志趣相投的好友了，今日还曾尽兴？学艺不精就不要丢人现眼，缩首苟安，也不失为英雄好汉嘛

程少商怒目而视

程少商尽兴，当然尽兴，若是不在此处遇着袁公子，便更尽兴了

说罢还不等袁善见说话，便和熹卿道了别，扭头就走。

熹卿觉得他话里话外冒犯了两个人

霍熹卿你与程阿姊很熟？

袁善见东张西望，直接忽略她

袁慎你兄长呢？凌将军上车之前是否应该检查一番，看看是不是少带了一张嘴？

熹卿毫不客气的摩拳擦掌

霍熹卿你不要得寸进尺了

袁善见将羽扇搭在她拳头上，躬下身子好言相劝，伸出两个指头，眼瞧着就要戳到熹卿脑门上

袁慎小测

熹卿忍无可忍地撞开他，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