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前些时日，少商闷在房里养病，却是有些无聊，便央着莲房将她那小工具箱偷偷带了来，又将梳妆箱盒上的木板拆了一块，用墨斗绘了一副跳棋棋盘。只是玩了两日她便腻了，倒也没擦，只是又装了回去。

　　午歇后，宣后处理了一番宫中事务，期间有几次宣后望向殿外，却是无事发生。见着宣后将手上事务都处理完，少商便捧出棋盘，央着宣后陪她玩。

　　新鲜玩意儿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有趣的，宣后先是与少商玩了几局，翟媪看着也颇为心痒，少商便让出了位子，让翟媪与宣后下着玩，她自个儿侧坐在一旁充当狗头军师。

　　待到宫人掌灯后，少商陪着宣后用了晚膳，长秋宫里一片宁静，少商却是有些心神不宁。宣后也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索性屏退了仆婢宫人，只让少商为她读些书卷。

　　只是少商心思不在书卷上，读起来磕磕巴巴不说，还时不时读错几个字。待到少商读罢一卷，宣后便让她停了。

　　殿中灯火幽微，明明灭灭，少商有些看不清宣后的神色，只听的到她轻柔的声音。

　　“少商，予常常在想，予当年是否是错了。”宣后靠在床榻的隐囊上，双目微闭。少商起身抽去了她发上的簪子，用木梳细细的为她顺了顺头发，又为她揉着头上的几个穴位。

　　“当年你走后，予常常在想，倘若予并未自作主张，让你与子晟退婚，或许你就不会死在那场大病中了。”

　　“娘娘为何会这般想呢？其实当初家父答应了婚约后就后悔了，我甚至几次三番想与他退婚，可是程家并不只我一人呀。我若当真不管不顾的要退婚，必然会牵连我阿父和叔父还有我兄长们的。便是后来，与其说是我爱上凌将军，倒不如说是我逼着骗着我自己，让我相信我爱上了他。娘娘那般是在帮我，我知道的。”少商侧坐在榻边，为她揉捏着肩颈，“只是，大概是少商命薄吧，向来如此，又有何好怨的呢。①”

　　“我知你是想宽我的心，可是，少商，爱之深恨之切，若你并不爱他，又怎会因此全无求生之意呢？”

　　“少商，爱一个人的眼神是瞒不住的。”

　　“予一生做错过许多事，但予最后悔的一件，便是你。少商，你若是依旧于子晟有意，不必顾虑予和太子。予说过，凤凰必栖梧桐木，子晟是凤凰，但太子不是梧桐木，老二就更不是了。太子的性子是担不起的，予这些时日一直在找退路。若是有机会，予会请辞后位，到时候太子退位也就是顺理成章了。”

　　“所以，少商，你不必顾虑子晟站在哪一边……”

“娘娘，那时若是不与凌将军退婚，他戍边五年，我也得等他至少五年。虽说我也不是很在意会误了花期，但是谁的五年不是五年呢？我又为何要为一个舍了我的人浪费那些宝贵时光呢？不值得的。我刚醒的时候曾郁愤过一段时日，但是当我走出屋舍，去看那些百姓，我才知道我纠结的有多可笑。”

　　“我虽是对他为家仇，为大义撇下我耿耿于怀，也对他私调军队，害苦了太子殿下心存芥蒂。但是不可否认，他是大丈夫。我虽怨他气他，却也敬他重他。”

　　“大丈夫立世，当有一番大作为。为何女子就不可以呢？娘娘可知我改进的耕具在春耕时已投入使用，我改良的水车能节省三成人力畜力，我垒窑烧瓦，烧出来的瓦和宫瓦一样坚固耐用，我还弄出了胡蒜油，便是受了刀剑之伤，涂上伤口化脓的风险能小许多。”

　　“我早就想通啦，人生在世，谁不是有许多不如意。时也命也，怨天尤人有什么意思。高兴也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倒不如高兴点。重来一世，我自是要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的，娘娘就不想为自己活一场么？”

　　宣后看着少商一本正经滔滔不绝的东扯西扯，心里却是好笑，若是当真放下了，方才为何总是往殿门处瞧，读书卷时又怎会心不在焉，明明很是关心，却是嘴硬不肯承认，也不知是随了谁。

　　…………

　　“比如，我今日所学大多是娘娘教的，孔夫子曰，因材施教。我这般愚钝，娘娘尚能将我教出些模样，可见娘娘于教化一途是颇有见解的。既如此，娘娘何不考虑将自己所思所想写出来，编成书册，教导更多人呢？”

　　宣后本是将少商的话当小儿女的玩笑之言，听到最后，却是一愣，“教化百姓吗？”她沉吟了片刻，却又道，“少商，你可知民智若开，许多事便防不胜防？前朝戾帝也提出过开民智，但是下场……”

　　少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跪坐在宣后腿边，“娘娘，我明白的，如果将国家比做一个人，那么国家政策就像是鞋子。鞋子小了，会拖慢国家前进的脚步。但是鞋子大了，也会让人摔跟头。”

　　“除了方才我说于娘娘的那些，我还研究出了造盐的法子。可是我不敢拿出来，更不敢让旁人知道。如今国库税收主体还是指着丁税盐税，若是让有心人知晓，盐市必然会遭受冲击，到时候怕是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

　　“我目前能做的只有改进农具，当农具改造的轻便灵巧之后，便能省下许多人力了。倘若十个人种地才能让这十个人不会挨饿，那么若是五个人种出十个人吃的粮食呢？剩下的五个人可以养些牲畜，可以纺纱织布，可以捕鱼养虾。那些牲畜，鱼虾，布匹可以拿去换粮食。这样十个人都能过上有饭吃，有肉吃，有衣穿的日子，不比他们刚开始只能吃饱，甚至饿肚子更好么。”

　　“至于开民智，这事虽急不得，却也可以徐徐图之。但是开民智于国于民都是有好处的，一来，百姓会些基础知识，平日里被奸诈狡猾之辈欺骗的几率会小些。二来，宣扬新政策时，也不必担心宣读新政策的人若是别有用心，欺上瞒下。三来，出生百姓之人未必没有天赋卓绝之辈，开民智于他们而言是一个机会，于圣上而言也是多了些可用之才。”

　　“当然，开民智也是有风险的。若有人心怀不轨，书信来往，自然会更加便捷。但是，咱能不能因噎废食啊，”少商振振有词，“咱们不开民智，总有其他国家会开民智。鲜卑，匈奴，乌孙虽是蛮夷，但是高句丽，夫余甚至东瀛倭国可是向我中华讨教过学识的。咱们的礼仪教化，文字知识，自己人还没学上，却叫旁人学了去，这岂不是太过……太可气了些？”

　　宣后看着少女生机勃勃，满是干劲憧憬的脸，忍不住微微笑了，她伸手爱怜的抚了抚少商的头发。却又听少商说道，“不过教化百姓这事没个十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是不可能达到的。所以我才说娘娘平日里可以著书立传，届时没准还能有个史上第一位著书立传的皇后之名呢。”

　　听着她这颇为顽皮的话，宣后忍不住手痒，到底对着她额头戳了一指。少商被她戳得像个不倒翁似的歪了歪，却是笑得调皮又讨喜。

　　此时，却有一道声音冷不丁打断了两人间温情脉脉的气氛。

　　“朕原以为皇后看中的不过是你这个小女子乖顺有趣，现看来，竟还是个有大志向的。”文帝身穿便服，大步走入殿内，身后跟着身穿一席玄色直裾的凌不疑。

① 原本的“少商”也是命薄，死在了程氏夫妇回来之前。这里，俞采玲是一语双关，既是感慨少商命薄也是感慨她第二世命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