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但愿人长久下

医院走廊里飘荡着隐隐约约的消毒水味，对于这种味道，黑瞎子再熟悉不过，毕竟他也是陪小花在医院里住过几个月的人。

时间过得太快，他们在一起待了多久来着？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医院的第一个疗程刚刚结束，小花的身体还没好全，下危险的墓肯定不行，不过他早知道千山将军墓没有危险，只要他在，杀了那只旱魃只是分分钟的事，只是将要去的下一个墓，恐怕没那么轻松。

“红先生，花儿去找你哥哥了，这里只有咱们两个，有什么话直接说吧。”黑瞎子熟练地为红久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手边容易拿又不会洒的位置。

“啊呀……”红久用手肘支撑着坐起来，他刚从墓里出来，身体肉眼可见的虚弱，好在红家人生来的好气色还是让他的脸颊看起来还算红润，黑瞎子下墓多年，知道他只是虚脱并无大碍，何况九门后代，即使不参与倒斗一行，也精明得很，此时把话挑明倒也无妨。

“世间之事纷杂不过一个情字，父亲也是，你们也是，抱歉，本不想拖你下水的。”红久浅笑，灰白的碎发垂到额前挡住了他的半张脸，窗外阳光刺眼，黑瞎子看不清他的表情，却隐隐感受出了这句话的重量。

“你说，他要是知道这局本身就是为他设的，还能让你蹚这趟浑水吗？”红久歪歪头，碎发散落到一边，露出了诡异的笑。

“什么意思？”

“人呐，哪个不贪恋温暖，九门中的前八门无论多了不起的人物都逃不过这个规律，唯独解家，算无遗策，到解雨臣这辈更是，他不需要别人来救，也不会去救别人，像他这样的人，即使在炉火旁感受过温暖，也会毫不犹豫地走向寒冬。”

“换句话说，以我对解家人的了解，解雨臣同红愿那个老顽固聊过之后会选择自己解谜，齐先生，你可以歇歇了。”

黑瞎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自知地点点头，似乎是默认了这种说法，红久说的，正是他这么多天最担心的。

八岁当家的小花今年二十出头，却是他这一生见过最可怕的人之一。

不信鬼神不信人，他只信自己，张家古楼，同密洛陀生死一战，在最后时刻，若不是黑瞎子天降神兵，他已经做好了同密洛陀同归于尽的准备……

黑瞎子微微一笑，他早就做好了这种打算，阿透将密码解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来驿安这一趟会碰见自己的“雇主”，甚至他早就查清了这些是什么人，虽然有些意外，但这局既然是专门给小花设的，小花会怎么选他也管不了，不过，无论小花去哪，他总是能想办法照应上的。

“红先生，他有他的主意，我有我的打算，你也知道，找我做事是要花钱的，不是笔小数目，这次我可是分文未收，二爷的秘密我不感兴趣，更不会打你们红家的主意，但是咱们事先说好了，我要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当然当然，我与兄长十分感谢齐先生的仗义相助，解雨臣毕竟是我的侄子，如果你知道前因后果后想暗中帮助的话，我也是很希望这样的。”

黑瞎子被他这话噎了一下，心说二月红这家伙的儿子真是没学好。

“想多了，小朋友，我只是觉得这代九门的小豆丁好玩罢了，吴家那个差了点，还是你的小侄子比较争气。”黑瞎子笑笑，拿过红久的水杯，又为他续了些水。

红久在心里暗骂一句“为老不尊”撩撩头发，直直腰开始讲这个漫长的故事。

“当年张大佛爷血洗九门，九爷为了保住解家将孙子送到父亲那里学戏，人人都知道解家精明，没想到解九这个老狐狸早就料到了这一天。早在佛爷行动的五年前，九爷就悄悄安排人洗白了解家明面上的生意，吴家老爷向九爷说的那个什么外国人裘德考，九爷早看出这人憋着坏，也是在那个时候九爷提前同父亲说了解雨臣的事，可以说，从解雨臣出生那天一切就被安排好了。”

黑瞎子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他也是这样，甚至比小花担负得还要重些，不过他现在大概还蒙在鼓里，不像小花，这些事小花大概早就知道了。

“二月红青年时同佛爷下斗，二人私交甚好，红家金盘洗手早，血洗九门时并没有受到什么迫害，可以说，二月红这个人一生平安顺遂，屡次化险为夷，老了还有解雨臣这么一个好徒弟送终，唯有两件事，成了他一生的痛。”

红久面无表情地说着，黑瞎子注意到他每次说解雨臣时都下意识地咬重一些，果然他心里还是忌讳的，毕竟小花比他得到了更多二爷的关爱。

“很可惜，他的遗憾里没有他的儿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自己的亲儿子不管，去养别人的孙子……”

红久说到这儿皱了皱眉，意识到自己扯远了，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抬头却撞见黑瞎子的目光。

隔着墨镜，他看不见黑瞎子的眼睛，却莫名觉得被黑瞎子炙热的目光灼烧到，他重新咂摸了一遍黑瞎子刚才的话，或许他没有倚老卖老，他这双眼睛，见证了世间沧桑，风云变幻，九门的传说中，也有一个这样的人，他们把他奉为神明，而面前的这位墨镜先生大概是一位接地气的神，人身不由己也就罢了，没想到神也是这样。

二月红，他的父亲，当年又是为何……

 死生不见，红久分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恨还是……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他的秘密是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一定与我无关，母亲走的早，二月红收的徒弟又是个叛徒，二月红伤心欲绝，帮佛爷下完矿山后就不怎么下斗了，二月红是个爱自由的主儿，他这么喜欢解雨臣，不会让他在玩命的坑里一直陷着，他为解雨臣留了一条通往烟火生活的路，能不能找到，就看他自己了。”

黑瞎子心说凭这个理由让小花冒险似乎说得过去，但仔细一想这里面其实有很多问题，红二爷疼小花是真的，或许真的有让小花逃出去的办法，不过既然有办法，为何不是二爷亲口或是写遗嘱而是由他的儿子们，两个从小出国连墓都没下过的人去引导他？这条路既然需要下墓，而且不只一个墓，想必十分凶险，就算是要引导小花下墓，也不至于找个他弱不禁风的时候刺激他，或许在冒险的尽头，这条路真的存在，但是他敢肯定，红家兄弟不是只想知道二爷留了什么给小花这么简单，他们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没猜错的话，何闻书能这么顺利查到画被调换应该也有你们的功劳，他一个初出茅庐只知道理论的小犊子哪能查这么快，你倒是辛苦，为了碰到我们居然在墓里待这么久，都把自己整医院里去了。”黑瞎子冷笑一声，似笑非笑地盯着红久。

“何闻书的事是我干的，但是下墓的事不是，旱魃不受控制了，你杀了她，她也解脱了。”红久冷静地说。

“果然，你是画师，一定知道控制那只旱魃的方法，不过尸变的过程一直都在，当这东西完全丧失人性，谁也控制不住。”黑瞎子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

“我是画师，却不是唯一的画师，上一个画师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红久低声说道。

黑瞎子耳朵很灵敏，他听到了这话，如果红久说“上一个画师已经死了”倒也算合情合理，可是他的表达很奇怪，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如果是小花在的话，一定会知道有人在引导他入局，所以你们挑了何闻书在的时候。”

“齐先生，你们是意外救了我，我很感激，但如果旱魃的尸化再慢一些，我能控制得住她的时候，你们是遇不见我的，解雨臣不会知道我是谁。”

“呵”黑瞎子冷笑一声道：“他会知道的，你哥哥就没想过瞒花爷，从他在店里放二爷的戏曲时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红久愣了一下，笑道：“他果然还是不支持我，老一辈人都说哥哥最像父，二月红，最懂父亲的心事，不像我和小苍……”

黑瞎子敏感地捕捉到红久顿了一下，大概在他心里，二爷仍是不可替代的父亲。

“算了算了，事情既然都到这地步了，我也没什么可瞒的，这事和解雨臣有关，他去了有好处，但也有可能九死一生，我需要他帮我带个东西出来，这个东西是父亲年轻时候和陈皮发现的，陈皮一直想把它带出来，但是父亲设了个特殊的密码，他没这个能力，解九爷要将解雨臣送到红家的消息被陈皮的眼线知道了，陈皮知道我对父亲送我出国的事心存介蒂，让我同他合作，给解家，或者说是未来的解雨臣一个线索，而画，就是最好的载体。”

黑瞎子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幅画，说实话，刚开始收到画时，他也觉得不对劲，无论是谁看那幅画都会很不舒服，但他只是个冤大头，既不认识画上的女人，也没去过画中的背景。

他当时还耗巨资打了长途电话问了德国的朋友是否画了一个诡异的女人，没想到朋友十分笃定，送给解家的“阴间图”就是自己的“大作”接下来半小时，该朋友还叽哩哇啦地给黑瞎子讲了那是“后现代艺术”“人类审美进步”之类，黑瞎子也因此电话决心吃半个月泡面。

但事实上，这位艺术家朋友讲的话他一个字没信，同此艺术家通电话时此人逻辑不通，只会笃定地打保票高谈艺术之类，大概率是被收买了。

“有人想给九爷提个醒。”黑瞎子当时立刻反应过来，至于具体是提什么醒，他猜测应该只有九爷能看出来，所以才通过掉包礼物的方式让自己送给九爷。

  黑瞎子私下里同九爷说了这事，令他意外的是，九爷肯定了这幅画被人调换的猜想，却不明白画的意思。

黑瞎子不知道的是，这局棋一开始，就是奔着小花来的，红家兄弟在小花身上赌了一把，终有一天，小花将解开二月红的秘密。

  广西巴乃，张家古楼，黑瞎子一直在默默关注小花的行踪，之前听哑巴张说外人无法活着离开张家古楼，小花进去后，黑瞎子有种说不上来的焦虑，他知道小花的性格，他不会救身处险境救了可能要搭上命的人，同样也不需要别人救他。

黑瞎子说不好自己出于什么心情，连夜坐车到了巴乃，夜晚的车站熙熙攘攘，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黑瞎子随便嗦了口米粉便搭上了村民回去的拖拉机便车。

一位工人打扮的青年将拖拉机拦住，塞给司机一些钱后便跳上了车。

青年挤到了黑瞎子旁边，黑瞎子这才发现青年安全帽底下压着的头发已经花白。

车程大约过了一半，青年轻轻将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

“齐先生，解雨臣有危险，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一会儿下车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