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不记得温客行的父母长什么样子。
不过据温客行和秦怀章描述,他们曾经是神医谷的一对爱侣,因着朋友义气被卷入江湖纷争,很快就在逃亡的过程中离世。
而后元神回归本位,二人身为为妖族族长,不便插手人界事物,在龚俊的召唤下来看了温客行一段时间,见他如今生活安好,便离开了。
“那他们这次为何又到人间来?”龚俊奇道,“不会有什么反噬吗?”
温客行愣怔了一下,道,“他们回信说可以来……我是请他们来帮忙主持阿湘婚礼的,之前他们认了阿湘做女儿,说阿湘成亲的时候要到场,我才去信打扰。”
只是为了一个女孩的成亲宴,妖族大族长两人都跋山涉水而来?
龚俊有些震惊,“你……能寄信到妖族?”
温客行摇头,远处一排鸽子呈倒三角形倏忽闪过天空,眨眼没了痕迹。
“有一只他们留下来的鸽子,我照样放回去了。”
龚俊还要再问,门口忽的听见阿湘咋咋呼呼的喧闹声,曹蔚宁慌慌张张地风一样跑过去。那叽叽喳喳的声音越发近了,清脆的铃铛声像檐下的风铃,阿湘蝴蝶似的飞进来。
“哥!”阿湘上手拽着温客行和龚俊就往外跑,“来了来了!”
龚俊被她拽得一个踉跄,拖着向外跑,“谁来了?”
阿湘笑露了虎牙,“爹娘来了!”
秦怀章已在门口领着二人进来了。
一男一女,荆钗布裙,背着两个布包袱,男人手里似乎还拿着大匹纸张,看起来神色有些慌张。
女子形容也有些疲惫,头发散落了些许在颧骨边,微微喘着粗气。
温客行原是笑着迎出去的,骤然一见,眉色乍冷下来,扶着二人先在前厅的紫檀椅子上坐下。
龚俊帮着倒了杯茶,双手奉给他们。
温父拍了拍胸口,歉然一笑,抬手要接龚俊手中茶盏。
抬头正要道谢,与他眼神相对时,却瞳孔巨震,如同见到什么妖魔鬼怪一般,手一抖,那茶盏失了力,“啪嗒”一声摔碎在了地上,温热的茶水溅了一裤脚。
风骤然间大了起来,挟着尖利的呼啸声从远处,从四面八方刮进了屋门。前厅的两扇窗户忽地被吹得来回扇动,天空乌沉的云若隐若现。
温客行茫然回头,见摔了茶盏,第一时间拉着龚俊的手看他有没有受伤。
哪知这边手刚牵上,那边“啪”一纸卷打过来,温客行下意识包着龚俊的手一退,手背上登时起了一道红痕。
温客行意识到不对劲,拧着眉看温父,压着火气道,“爹,这是做什么?”
温父指着龚俊,手臂都在颤抖,怒瞪着温客行,“这是谁?你怎么敢……你竟是糊涂了,在四季山庄,什么消息都没听见吗?”
这话反倒把温客行问得茫然了。他身子一撇,把龚俊往背后一挡,沉声道,“爹,你把话说清楚,我不知道什么消息!”
温父怒把纸卷摔到温客行胸前,拉着温母躲得极远,“你自己看!”
温客行展开纸卷,赫然先是一副人物像,画的是龚俊的模样。
再往下是官府声明,详细说明了他生着银发银眸,腰戴链剑,双手常戴黑色手套,高挑身材,容色魅惑,令百姓万不可被此人迷惑云云。若有发现者,通知官府,万勿私自靠近,以染疫病。
温客行皱紧了眉头,“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加的?”
秦怀章亦是不解,“四季山庄没收到消息。疫病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有这事?”
温母忽的漠然插了一句,“又开始了。”
几人惊惶回头,“什么?”
“我说,”温母又大又黑的眼珠子像是个精致冰冷的琉璃球,映出几个人慌张倒影,“疫病又开始了,我们就是因为赶上疫病爆发,才跑得如此狼狈。”
“官府这通声明不是要缉拿鬼谷谷主,而是要缉拿此次疫病的罪魁祸首。”
她眼睛举起焦点,慢慢转移到龚俊身上。
“也就是,他。”
温客行在父母厢房的门外站了一宿。
他想不明白。
自己也是罪大恶极的鬼谷谷主,也曾被天下人唾弃追杀,彼时父母这般动心爱怜,大道理说得那样动听,为何这样一个明显是污蔑之词的通缉令,就能让父母对龚俊拒之门外?
他们原先,不是最喜欢他的吗?
记忆里,那毒蛊甚至用了这一点攻击龚俊,激起自己的嫉妒心,偷偷埋怨过父母为何对他比对自己还要好。
怎么几月不见,回归妖族的父母态度变得这样明显?
温客行捋了一晚所有的事情,只有当年凤栖有过这样巨大的态度变化,便是因为他认定了龚俊不是他要找的人。
但是后来,凤栖也再没有给龚俊闹过乱子。他猜过是父母出手,压制了凤栖,因为能说服鹰族族长的人并不多,起码遥试过了,但做不到。
暴雨从下晌开始下,连珠地打在屋瓦上,叫嚣得厉害。一把伞挡在了温客行头上。
周子舒站在他身后,轻声劝道,“老温,回去吧,别跟长辈对着干。”
“那我又能如何?”温客行出口又是负气,“若是龚俊受的污蔑他们接受不了,想必对当初的我也是惺惺作态吧。又何必来这一趟?”
周子舒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先别动气,凡事心里得有个打算。他们既然接受不了龚俊有这么个污名在身上,你又坚信龚俊没做此事,你把污名替他洗脱了就是,何必在这同他们赌气?”
“你不懂。”温客行眉眼忽的犀利起来,沉声道,“今日是疫病,明日是杀人,后日是偷盗,江湖上的谣言尚且无止无息,何况我们的对手是铁了心要把龚俊逼出来,要的就是他名声扫地、众叛亲离。”
“我既决定与他同舟共行,见父母只是多一层保障,而非给他多加一层风雨。若他们不能信任龚俊,便是信不过我,那还不如不来,别在关键时刻扰乱我的心性,让我与他产生隔阂。”
周子舒默了半晌,赞道,“我不如你果决。”
两人静静站着,盯着那四开的精致的雕花门廊。雨声越发轰鸣起来,若不靠近些,甚至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门开了一点缝。
温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们俩进来吧,别在外面淋雨了。”
温客行眼中迸发出惊喜来,提着裙摆蹦蹦跳跳地迈了门槛进去。周子舒收了伞,抖了抖,进去之前朝东边厢房窗纸后那个影影绰绰的黑影看了一眼。
他轻蔑一笑,旋即关上了门。
“他们走了?”
龚俊直直地看着秦怀章,那一双银眸的气势太足,几乎压得秦怀章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秦怀章点点头,“走了。”
龚俊抱着胳膊,“温客行知道吗?”
秦怀章:“知道。”
“我是说今儿这事,”龚俊朝他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抬了抬下巴,“他知道吗?”
秦怀章摇摇头,“他不知道。他不在庄里,不知道事情紧急,马上天窗的人就要来四季山庄,我猜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龚俊盯了他半晌,忽的笑了,极轻地飘了一句,“多谢。”
秦怀章愕然望他,却见他脸上浮着淡淡的苦笑,发上银丝似乎又向马尾的根部伸展了少许。
“我是不适合待在这里了。”龚俊接过包袱,一脚踩进了暗道,“那就帮我祝他和周子舒百年好合吧。”
“哎什么……”
秦怀章话没问完,龚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转角处。
“什么啊……”秦怀章抓了把头发,“他们俩百年好合什么……”
“我赌你见不到他父母。”
周子舒笑吟吟地看着龚俊,“最后能被接受的,一定只有我。”
龚俊摸着暗道踉跄地走,墙壁粗糙,掌心划出细细密密的血痕,他却恍若未觉。
“你想说什么?”龚俊托着腮翻了个白眼,“让我自动退出?”
雨水的潮气顺着缝隙渗进来,脚下很滑,长满了恼人的青苔。
“我要你离开四季山庄,不要再与他见面。”周子舒撑着门,扶着门框的手看起来有些别扭,龚俊不由凝视了片刻,像是认真了一般。“或者,你先把毒蝎和疫病的事解决了,再说此事。”
“你当我多稀罕?”龚俊冷笑道,“放心,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你若能与他成了,成亲时,我一定包一份厚厚的随礼。”
他以为自己不是很在意的。
不过遇见了三次,在一起度过了两个月而已,不是多重要的人。
谈恋爱嘛,家人不支持是很正常的事。
磕磕绊绊地在黑暗中趟了不知多少污水,龚俊跌跌撞撞,终于像是看到了前方一处微弱的天光。
周子舒与温客行情谊深厚,秦怀章又是他们的师父,找个理由把自己弄走,希望他们能修成正果也是可以理解的。
温客行上半辈子颠沛流离,下半生不想与朝廷钦犯扯上联系,只想安安心心回归人间,当他的四季山庄二弟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都可以理解……
龚俊摸到了那处天光的近前,却发现那不过是一道破碎的裂隙,日光从夹缝里生长出来,虚伪又浪漫。
浪漫又虚伪。
人性而已。龚俊叹了口气,已经体会过很多次了不是吗?
随他去吧。
龚俊有意地忽略心底钝痛,撑着暗道两侧的墙壁运起轻功骤然一跃,一头闯入瓢泼的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