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一匹快马奔袭官道,尘土飞扬,迷了人眼。
龚俊一身黑衣,银发不曾遮掩,长长地在身后随风飘起,如同一条吊唁的白幡。
他猛地一拉缰绳,马儿仰头长嘶,扭头停下。顾不及马上的包袱,他运起轻功直接越过院门,脚尖猛踏屋檐,一个旋身落在院中。
满目疮痍。
尸体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院中,空气中弥漫着毒粉的味道,已经淡了很多,像是毒菩萨的手笔。眼中衣物黑黑白白,有毒蝎的,也有所谓正道的,还有天窗和鬼谷的服制。除了刀剑伤口,就是蝎尾刺的劈砍伤,伤口流出黑色的毒血。
龚俊只瞥了他们几眼,一路狂奔向后院刀戈相接之声的来源。
直接跳过院墙,穿过后院竹丛,卧寝暗室的门已然大开,门口还有大泼大泼新鲜的血迹。龚俊一路向下,心急如焚,一脚跳下四五个台阶,差点把脚给崴了。
跺了跺脚,继续往下跳。
这暗室修得很深,龚俊这样跳,也跳了小半刻才落到平实地面。他回头谨慎地看了下来路,迅速搬动书室里棋桌上的棋子,一道石门“砰”的一声打开,龚俊飞起一脚把自己蹬了进去,石门又“砰”一声在他身后闭合了。
浓重的血腥味。
龚俊还未站稳,鼻子先被呛了一股味道。他握紧腰上的链剑,空痕已经自动触发,寒光闪闪。
拐过一个弯,面前开阔起来。龚俊眼前一亮,前面捂着胸口斜靠石凳的,正是蝎王!
蝎王与他眼神相接,却没有这么高兴,骤然瞪大了眼睛,双手猛地撑地,爆发一股巨大的力量起身冲来。
“小心!”
竟是拐角墙后埋伏一人!
一把唐刀刀刃白锋犹如墓地白石,裹挟着无数冤魂怨灵,刹那间及至眼前!
龚俊眉眼一肃,一把揽过蝎王腰际,旋身将他护至身后,左手空痕倏忽拉长,架上唐刀,阻其攻势!
顺着旋转的力道,空痕和唐刀相接,火光四溅,将唐刀彻底掀开。
龚俊定睛一看,方看清此人一身道衣打扮,蓄着胡须,四方的脸,浓眉长眼,看起来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再向他腰间一瞧,挂着的赫然是清风剑派的掌门玉。
莫怀阳!
提到此人,龚俊心中火起,据说那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阿湘便是被此人在上辈子斩于剑下,连亲徒弟都被他扭了脖子。
他怀里还靠着一个血人似的蝎王,不用把脉龚俊都知道他伤得多重,见他唐刀上挂着血滴,登时新仇旧恨都算到了此刻。
也不用纠结没杀阿湘的莫怀阳到底该不该死了,龚俊愤然咬牙,腰中链剑受召出鞘,如携神力,金光灿烂。
空痕猛地向他面门攻去,链剑又从背后突袭。莫怀阳已被蝎王耗了大量体力,中毒菩萨噬心之毒,早已在强弩之末。
此时心力已消,手上不稳。刚挡开空痕,拧身的动作慢了一瞬,已被不闻剑骤然穿心!
鲜血不断从心口处涌出来,他茫然低头看了一眼,不闻剑猛地抽出,莫怀阳轰然倒地。
龚俊冷视着他彻底断气,忽听身后风带衣角,脚步踉跄。
他猛地回头,匆匆滑跪在地,刚刚好接住了软倒的蝎王。
“蝎儿……”龚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握着他的腕脉,大而散乱,又匆忙去捂他腹部那一道极长极深的伤口,“你,你坚持一下,我带你走,我带你治伤……”
蝎王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洇透了胸前的衣料。他轻轻勾住龚俊要去抱他离开的手腕,向下压了压。
龚俊立时停在了原地。
“不忙了……”蝎王一说话就往外咳血,这血像是吐不完似的,呛在气管里,呛得他嗓子都哑了,像是泡在血里同他说话。
“你……你陪陪我……”
“我在这里。”龚俊紧紧包着他的手,“对不起,我来晚了……我们去治伤好不好,我带你去,我去求甄如玉,他一定能救活你……”
“我不要。”蝎王像个小孩子,微微嘟了嘴,蹙了眉,“你不要……去求……温客行,他……他对你……不好……”
“我不求他,”龚俊左臂揽住蝎王的肩膀,几乎把他包在怀里。
两人贴得这样近,蝎王软乎乎的耳朵贴着龚俊的鼻尖,蝎王微微侧脸,就能触到他银色的长发。
“我听你的,你活下来好不好……”
蝎王轻轻笑了笑。
能让龚俊停下来,能让他哭着说要找甄如玉,就算蝎王的医术再不行,可他懂龚俊。
若是还有救,自己此时再撒娇,龚俊也会劈晕了直接带人去医治。
可他慌了,慌乱得让人心疼。那双银色的眼睛里溢满了亮晶晶的泪,淡淡的红,像渗了血的水晶,特别好看。
“琉璃甲……”蝎王呛了两声,认真地盯着那双眼睛,“我,我让毒菩萨……带走了……你,你别沾,别沾这事……”
“好。”
“彦卿……我让他,盘了听风楼……你可以,去找他……别再被温客行伤了……”
“好……”
“离魂症……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毒蝎还有人,剩下的,秦松会听你的……我让他们去找药了,你,你记得……”
“别被天窗骗了,还有……晋王……他们都在找你……”
龚俊吸了吸鼻子,“我不吃药。”
蝎王缓缓眨了眨眼。
“你走了,我就不吃药了。”龚俊一屁股抱着蝎王坐在地上,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耍赖似的,“蝎儿不在,我才不要吃那个苦药。”
蝎王又缓缓眨了眨眼,嘴角极轻微地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来。
“你不吃……很快,你就……不记得我了……你会变傻的……”
龚俊抽了抽鼻子,实在说不出“不记得就不记得了”这种话,只能摸着他的腕脉越来越弱,越来越沉。
掌下的皮肤近乎冰冷,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终于忍不住抱着蝎王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不要保护我你不要救我你不要管我啊!这样你就不会死啊……你杀了我的蝎儿,你还我一个,你还我一个啊!!”
“我不要查什么真相了我也不要杀人了,我不走了我就待在毒蝎,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你能不能别走……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蝎王用最后一点力气动了动手指,龚俊立刻明白过来,牵着他的手贴在脸上。
“不……哭……”
蝎王的声音很轻,近乎缥缈,像是要散了随风而去的雾。
“下辈子……还你一个蝎儿……”
龚俊的泪像被这句话破了堤,落雨似的滴下来。
不知是不是蝎王将死的错觉,他迷迷糊糊觉得,龚俊的眸色更清了,银得透明。原本从他这个角度看到的接近发根的黑发,似乎也慢慢浸染上了雪色,让他看起来更像个雪人了。
真糟糕啊。蝎王模模糊糊地想,好像又让他伤心了。
但是,他哭得这么难过,是不是他原谅我了……
龚俊肩上的银发染上了蝎王的血,蝎王眉眼舒展,似是这么多年,终于能安心地躺下来,躺在一个不用算计的人的怀里。
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龚俊。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这次他不觉得自己错付。
只是人生苦短,命运捉弄,他不是最先遇到他的人。
他走了很长很长一段隧道,只见到了一瞬指缝里漏下的暖阳,然后终生都在追随这一束不为他而落的日光。
“俊俊。”
听说一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走轮回路时,就可以跟阎王爷许愿,以魂魄入鼎七七四十九天为信,再得来生一段缘分。
“俊俊……”
他抵着龚俊的肩膀。
这个人这样瘦,这样单薄,肩上却压了这样多东西,在这个世间走了这么久,这么久。
可他遇见他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短到来不及撑起他肩上的担子,只能陪他走短短一段路。
龚俊深深地望进他的眼,腕脉几乎摸不到了。蝎王的眼神开始涣散,只是还是这样执念地望着他,望着他放心不下的少年,望着他追随的飞鸟与日光。
龚俊轻轻俯下身,不带任何情欲的,微微贴了一下那血迹斑斑的冰冷的唇。
“睡吧。”
他像是哄孩子一样。
龚俊啊。龚俊。
“晚安……”蝎王在他怀中,终于安心地合上眼。
最后几个字连气声都没有,被他掩在了微弱的颤动下。
“我爱你。”
石室里响起一声微弱的呼唤。
“阿俊……”
龚俊冷眼抬头,温客行站在不远处,不知在一旁看了多久。
他握着拳,眼神愤怒又担心,像是要质问,又像是患得患失,不敢说话。
眼见龚俊抬头看他,似是终于得到了允准,抬脚向他跑来,“阿俊!”
龚俊紧紧抱着蝎接留波,只眉眼骤然一肃,不闻剑倏然从地上跃起,狠狠插在了温客行前方的地面上,将青砖刺的四分五裂!
温客行只得站在原地,不解地看着龚俊。
“外面的人你看到了。”龚俊开口,嗓音极低,混着刚哭完的一点沙哑,平静之下掩着骇浪,“你怎么解释?”
温客行:“我……我真的不知……”
“鬼谷,天窗,清风剑派。”
龚俊冷笑着,手上极温柔地将蝎接留波放平。
温客行几乎没看清他的身影如何运动,他已站在温客行面前,不闻剑自动飞入他的掌心,剑尖直指温客行。
“我竟不知,朝廷与江湖两道合作,就为了灭一个毒蝎。”龚俊道,“鬼谷谷主,好心机,好算计。”
“此事与我无关。”温客行坚定道。
“与周子舒也无关吗?”龚俊偏头。
温客行:“天窗早已不听他号令。”
“你信?”龚俊冷笑,“温客行,别骗自己了。”
“我们可以一起去问他,”温客行急切道,“你冷静一点,不要着急下定论,阿俊,我怎么可能想杀你……”
不闻剑甩过墙面,在青砖上刮出一道火花,骤然压上温客行的脖颈,将他逼至墙角,龚俊双手握着剑柄,再进一步就可以割开他的喉咙。
“定论?温客行,你凭什么劝我冷静,你有什么立场劝我冷静!”
温客行噤声了。
龚俊说得对,没有人比他更懂重要之人死在眼前的感受。任何人都可以和龚俊说冷静,温客行不可以。
“我不会跟你走。”
龚俊哑声道,缓缓松开了链剑,转身向黑暗中蝎王的尸体走去。
“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我们互不相欠,也谈不上情。来日我查明真相,若你在背后推波助澜,我必先亲手诛杀你。”
不闻剑缓缓在空中起伏,阻拦了温客行向龚俊走去的路。
他们一人没于黑暗,一人沉沦光明,短短的甬道一分为二,竟如天堑。
再难翻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