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客行一个箭步跨至龚俊身侧，目光不虞。
“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周子舒面露惊疑，看向龚俊的眼神更为不满，摩扣着腰间白衣剑道，“我什么意思？老温，你将毒蝎的人引来四季山庄，不该你先解释解释？”
“什么毒蝎的人。”温客行手指向下延展，摸到了龚俊的手牢牢扣紧，“这是我喜欢的人，就算他被毒蝎救过，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他并非毒蝎成员，我为何不能带他来？”
“好了好了，”龙雀拍拍轮椅，连忙打了个圆场，“子舒对俊俊多有误会，这些事情我们可以回去慢慢说，先进去吧，没的站在门口吹风。”
龚俊没什么感觉。他早已听温客行说过那蛊的厉害，自然不会把周子舒的质疑放在心上。
可周子舒心中却很不痛快。
原本在四季山庄，温客行与自己说起此人时，心中满是不耐厌烦。怎么外出不过一月，态度转变就如此之大，甚至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表白心意，如此不知廉耻！
他狠狠盯着温客行风流佻挞的衣角，那卷起来的紫色绸布飘啊飘，像是挑衅似的挥手。
他原以为……他原以为！
那双动人的美目里流转的宠溺与温柔不再向着自己，自己不曾奢求的温暖的掌心，也成了他人可以摆弄玩耍的掌中之物。
连自己的师父、龙师父都一时忽略了周子舒，反而绕着另一个人团团转。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眼神打量着四季山庄的匾额。
这里是四季山庄，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陌生呢？
龚俊正被温客行推着向前走，霎时耳边一声清啸，银龙似的软剑在耳边掀起风浪，“铮——”一声停在他颈前。
“周子舒！”
“师兄！”
温客行反应最快，一条胳膊看不清从哪伸出来的，以奇诡的速度抓上龚俊肩膀，腰一拧直接把人带着旋开了原位，叫白衣剑的剑尖对着自己后脊。
秦怀章反应也不慢，回头一手扣上了周子舒肩膀，怒喝道，“子舒！这是做什么？”
“四季山庄那么多人死在毒蝎手里。”周子舒面无表情，“我不能让他进这个门。”
龚俊拦住了温客行的话，轻蔑地瞥了一眼颈前的剑尖，“你要如何？”
“与毒蝎断了联系，”周子舒目光沉沉，提出的要求竟令龚俊有些诧异，反而是温客行眉头皱得更紧了。“否则四季山庄不欢迎你。”
龚俊与他没有过往记忆，自然不会同以往一样给他面子，冷冷道，“是四季山庄不欢迎，还是你周子舒不欢迎？”
周子舒眉色一凛，手腕翻转，剑尖如同毒蛇尖牙，在龚俊颈部盘桓。
龚俊毫不在乎，竟踏着四方步迎着剑尖走了上去，眼神紧紧锁死了他。
“是四季山庄庄主不欢迎，还是天窗首领不欢迎？”
此言一出，分外诛心。
秦怀章和温客行都瞪大了眼睛，没反应过来。
他们和龚俊有段时间没见，温客行也只领教了他如今尖锐性格一二，记忆里都还是那个憨钝善良的男孩，没想到龚俊也能一张嘴，就扎到人心底最深的那根刺。
周子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堂堂天窗前首领，竟被个白衣说得哑了。
“没话说了？”龚俊冷哼，“你带四季山庄弟子成立天窗，他们便不再是四季山庄人，你作为天窗首领，对天窗成员理应一视同仁。天窗那么多下属，大半不是四季山庄的，你凭什么拿天窗与毒蝎的恩怨，去压四季山庄庄主和二弟子迎来的客人？”
“何况毒蝎与天窗各占一方，行暗探之事，扰一方朝局，毒蝎辅佐的不过是个浙西观察使的赘婿，现在还死了，顶天了弄个武林盟主当当，再大闹不出江湖去。”
龚俊一双银目寒光凛凛，长风绕衣，衬得他气宇昂昂，风骨峻峭。“而天窗则是养肥了一方诸侯的野心，叫他不走正道，反叛邪门！如今战乱将起，朝政混乱，你敢说没有你一份功劳？你凭什么瞧不起毒蝎？”
“天窗再如何，也不像毒蝎抓活人炼药壮大势力！”周子舒咬牙道，“这点你如何争辩？”
“药人确实有损天德，是毒蝎的不是。”龚俊摊开双手，坦荡道，“你既然说我是毒蝎的，那我今日便认下了，毕竟毒蝎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药人的炼制我会让蝎儿停下，给晋王做嫁衣的事我们可不干，至于那些已经被炼成的……”
龚俊正色道，“蝎儿炼一个药人，我救一人相抵；炼一双，我救一双。他们若有亲人，我负此生医药。砸锅卖铁，典身卖命，我龚俊都代毒蝎担了！”
字字如重锤。
这铁锤像是砸在周子舒扎着君子髻的脑袋顶上，砸在龙雀给儿子做的精巧轮椅上，砸在这张皑皑青天下高悬的四季山庄的牌匾上。
“铛——”一声颤着，在每个人心里荡起惊心动魄的回响。
温客行一双眼陷在龚俊飘飞的衣袂上了。他见他眉目清朗，银发飘然若仙，一时竟不知站在面前的是个人，还是个下凡的神仙。
伤一个我救一个，伤一双我救一双——多少年前，他父亲也曾说过一样的话。
他们是一样的人。
温客行首先打破了僵局，挽起龚俊的手，另一只手撇开了周子舒的剑。周子舒气势已失，手上无力，轻易就被温客行撇开了剑，颓然垂下。
“毒蝎与鬼谷没有过正面冲突，”温客行轻声表态，“他不容你，我随你走。”
秦怀章摇了摇头，“四季山庄庄主在这，没有让客人另居别处的道理。俊俊也别怪我客气，你既然失忆，不认得我们，于四季山庄便还是客，我们理应以礼相待。”
龚俊冷眼看着，龙雀似是陷入了沉思，周子舒也没有更进一步，便顺着台阶下了。
“如此，多谢秦庄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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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哥！！！——”
被一个粉紫粉紫的小炮弹“歘”一下冲到眼前，龚俊吓了一跳，下意识摸上腰间链剑，方看清眼前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眉眼十分伶俐，笑嘻嘻的，瞳仁晶亮。
温客行的大掌毫不客气地揉乱她的头发，笑道。
“这是我从小养大的妹妹，顾湘。你叫她阿湘就好。”
顾湘眨巴着大眼睛，上下打量着龚俊，“俊哥？怎么，哥，为什么要介绍一遍？我们认识的呀！”
“我不记得了。”龚俊平静道，也学着温客行的样子，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好呀，我是龚俊。”
顾湘不过错愕片刻，便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露出白牙笑得可爱，“不管怎么样，人没事就好。欢迎回家！”
龚俊一时怔忪。
……家？
倒是许久没有人同他说过这个词了。遥与他接头，带他去了许多重新建立的产业，也从未告诉过他，哪里是“家”。
龚俊微微颔首，苦涩地抿起嘴角。自己的家，真是在这里吗？
除了毒蝎，便是四季山庄，再不然就是鬼谷……那自己呢，自己到底是属于哪里的？
原来的世界，要怎么才能回去？
不知不觉间，温客行已轻轻圈住他的手腕，手指捋起落在耳边的垂发，细致地帮他别到耳后。
“我小时候同顾湘说，有主人在的地方，就会给她一个家。”
龚俊掀起眼帘，好奇望向温客行——他竟知自己在想什么。
温客行勾起一个笑来，掌根热乎乎地蹭他的脸。
“所以这丫头，见到我便知道回家了。无论是四季山庄，还是鬼谷毒蝎，亦或是天涯海角，皆是如此。”
“你若不喜欢，我们可以去寻个城郊村落，隐居山林，或是开间医馆，圆你誓言，不必将这里看得太重。”
龚俊回扣住他的五指，低声道，“多谢。”
“什么，你们又要走啊！”顾湘嚷了起来，“不行不行，主人，秦前辈说了，他等你回来就去给清风剑派提亲，你不能在这个节骨眼走啊！”
龚俊猛地抬头，“你要成亲了？”
顾湘点点头，脸上无端飞起两片红霞，嗫喏道，“是……快了……”
“清风剑派……”龚俊喃喃自语，“是莫怀阳？”
“家师正是莫怀阳。”一清秀男子行至顾湘身后，朝龚俊躬身行礼，“龚先生。温先生。”
温客行甩过一个嫌弃的眼神，在顾湘意料之中；然而龚俊脸色却也不好，倒让顾湘不解。
此前龚俊一直是赞成他们的婚事的，难道是失忆了之后都忘了，所以被温客行带跑了？
龚俊没心思猜度顾湘的心里，只顾着低头望向鞋尖，脑子里飞快地打着转。
莫怀阳还没有死。
以四季山庄小姐的身份提亲，清风剑派未必会拔剑相向。他到底还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想办法把莫怀阳杀了？
“我……”
“那个……”
温客行微微一笑，“你先说。”
话到嘴边，龚俊请辞的话又有些说不出口。他才刚来没多久，请辞确实不太合适，不由叹了口气，道，“你先吧，我还没想清楚。”
温客行笑道，“这次带你来，不仅是请你见见我的师父，也是正式见一面我的双亲。”
龚俊面露一丝惊惶，震惊地看着温客行。
“虽说你们以前也见过，他们很喜欢你。”温客行凑过去，轻吻他的额头，“但这次，我想正式地同他们说。”
“你是我认定了，要用此生追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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