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醒来时，火堆边多出了一个白衣男子，腰悬长箫，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岁，坐姿随性，却自带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仙气。
温客行在他睁眼时便意识到了，护着他的头低声说，“醒了？”
龚俊揉揉眼睛，“怎么不叫我守夜？”
温客行向龚俊介绍道，“昨晚守夜时，遇上这位赶路人。他寻不到落脚处，我便请他进来坐坐。”
男人朝龚俊微微点头，礼貌拱手道，“在下卞萍岸。”
龚俊颔首回礼，”卞先生。我们……可曾见过？”
卞萍岸露出疑惑神色，笑道，“我确实见过龚先生的，不过龚先生应该不认得我才是。”
温客行解释道，“他是傲莱子师伯的师兄，是名得道的仙人，曾经给过你一个玉佩压制煞气。但是没有与你当面相见过。”
卞萍岸接着道，“不过我看龚先生如今的煞气减弱不少，是有人设过结界，或是改变过体质的缘故吗？”
龚俊一脸为难。
连这个消息他都是几天前方才从温客行口中得知，如何还能做出反应。莫不是被蝎王歪打正着……隐藏了他这个属性？
“确实奇怪。”温客行道，“前几日有一恶毒至极的聚阴阵，其中皆是煞气，我们不慎闯了进去。若他本为煞魂，为何会有排异反应？应当如鱼得水才是。”
龚俊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露出一口大白牙，顿时显得憨傻了不少。
“排异反应？你还真是活学活用啊！”
温客行不觉尴尬，反倒得意，“你教过的，我自然会用。”
“什么是排异反应？”卞萍岸撑着膝盖好奇道，“是不舒服么？”
温客行摸了摸下巴，“更像个正常人会有的反应？反正不是个鬼魂应有的反应。鬼魂不也是纯煞魂么？他们在里面呆的可舒服了。”
温客行没有提自己亦是如鱼得水一事。
龚俊侧躺在温客行背后，小口咬着温客行递来的果子，眉眼低垂。透过温客行肩膀上方的空隙，可以观察到这不速之客的所有细微神情。
“卞先生怎么会走到这里来？”龚俊似是无意道，“这里十分危险，我们几次着了道，差点没被拖死在幻境里。”
卞萍岸长臂一挥，指向远处一片正在升起炊烟之处，“喏，看到那儿了吗？”
温客行：“那里是个村子，我进来之前还在那里留宿过。”
卞萍岸道，“那个村子很偏，没有什么大夫，药草也少。上次岳阳疫病引起的余波在这里还未过去，我便是要来此处义诊的，顺便看看林子深处，有没有什么可以用的草药。”
“草药不少呢，如今应该可以去了。”龚俊接话道，“以前因为那里迷心草很多，人走过去就容易陷入幻觉，现在我们把迷心草都除干净了，剩下的药草十分充裕，可以使用。”
温客行脸上带笑，却不达眼底，只淡淡道，“卞先生果然仙风道骨，博爱世人。”
卞萍岸微顿了顿，并未顺着温客行的奉承，反倒摇摇头，道，“是如此做能让我自己心安，倒不是有多想救那个村子的人。”
龚俊惊讶地挑了挑眉，脸颊肉紧紧地凑起来，十分不解道，
“恕我冒犯，卞先生这样的想法，作为仙人也是可以的嘛？”
他举着食指滴溜溜地画圈，“不是都要造福苍生，福泽天下的，才叫仙人吗？”
卞萍岸一双丹凤眼好看地眯了起来，笑时脸上像是春风绽开，和他严肃时判若两人。
“龚先生既然与泊尔有过接触，也该知道所谓仙，不过是修炼清气到了一定程度，身体发生了变化，拥有普通人所不能有的能力罢了。”
卞萍岸大大咧咧地斜躺下来，手臂放松地搭在膝盖上，另一手腕撑着太阳穴，长发拂过侧肩。
“至于修身养性，心怀天下，那确实是有助于心性的修炼，可以更好地提炼清气，却也不是必须的。”他的墨箫在手中转了一个潇洒的圈，点了点胸口处，道,“何况，若是连自己的真实想法都不能直面，将这些大道理挂在嘴上，又有何用？”
“傲莱子倒是有心怀天下的理想，”龚俊把果核啃得干干净净。“可惜他没有灵根，修不了仙，不然想必也是个大能。”
“有理想，能力不行，”温客行犀利评价道，“做了仙也就那样了。”
听卞萍岸说完这番话，温客行的语气稍显客气了些——一个能直面自己内心的人，总是能让人肃然起敬的。
“卞先生是仙家，能否问问，你已活了多久了？”温客行好奇道。
卞萍岸的墨箫抵在下巴，按出一个圆圆的印来，“我想想……我入师门早，其实年龄不是很大的……大概，一千五百岁？”
龚俊有些失望，但还是试探性地问道，“那你可知万年前凤凰陨落之事？就是江湖上现在总传的凤血原先的主人。”
“江湖上怎么会有凤血的传闻？”卞萍岸惊得猛地一抬眉毛，“这可不能随便用，凡人受不住的啊。”
温客行和龚俊有些心虚地打了个哈哈，“我们也只是听说，听说……卞先生，你能否讲讲？”
卞萍岸提及此事，目光肃然，颊肉绷紧了，吊儿郎当的腿也收了起来。
“这事我也是听师父说的。”
“万年前，妖族推选狐族小幺为妖主，不想一场雷劫揭露了这九尾狐的真实身份，乃是十几万年难得一遇的凤凰。”
“凤凰这么难出现？”温客行眉头微蹙，“那他们怎么繁育后代？”
卞萍岸摇摇头，“凤凰集天地灵气孕育而生，不是普通的生灵，而是上天赋予的一种能力。即便是凤凰的后代，也未必能演化成凤凰，这需要契机，更需要生灵本身的悟性。”
“然而凤凰出现在妖族，却是大大的不妙。”
“妖族生性嗜杀顽劣，凤凰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极易沾染妖族的习气。前几次凤凰临世，都是在仙家或是神界，从未有过直接由妖族演化的先例。”
“凤凰天生适合修炼，法力极高，若是真被妖族影响，做出任何影响下界生灵之事，都不是我们能承受得起的。”
龚俊眸中银色愈浅，冷声道，“所以仙界要带走凤凰？”
卞萍岸挑了挑眉，“那倒不至于如此自不量力。”
“是神界提出了请求。可惜妖族不肯放它，还将它送入鬼界，为那鬼族之主所控制。”
“你想必也已清楚，妖族是修炼清气的，而你们鬼族恰好相反，修炼的是煞气，将凤凰放至煞气浓郁之所，简直和凌迟无异。”
龚俊皱紧了眉头，“妖界为何要这样做？这样对他们有何好处？”
“他们可以利用鬼族的力量，与神仙二界抗衡。”卞萍岸不屑道，“我们同为清气修炼者，仙界与妖界相近，妖族却不可能抵抗神谕。而鬼族修炼煞气，本就对神族有压制，有了鬼族的帮忙，在之后的大战中，妖族屡战屡捷，势不可挡。”
“后来呢？”温客行问道。“为何凤凰会陨灭？”
“因为鬼主带着凤凰上了战场，以凤凰作为人质威胁神仙两族。”卞萍岸轻叹道，“凤凰宝贵，我们不敢妄动，幸好有仙君研制出对抗煞气的星云箭，可以灭了那鬼主。”
“然而鬼主狡诈，以凤凰作为挡箭牌。那凤凰在冥界被囚禁多年，早已十分虚弱，魂魄异化成了部分煞魂，星云箭一旦射入，便也将他的魂魄打散了。”
龚俊低声接道，“元神灭后，骨血化为凤血宝物被鬼族带走，保留在冥界。”
“不错。”卞萍岸敲了敲额头，“这场战役，神界大量新神魂灭堕入轮回，仙界也元气大伤，唯有前妖主重新上位，占尽风头。这么多年，妖族猖狂，不把神仙二界放在眼里，也是万年前有此背景的缘故。”
“那如今的鬼主是谁？”温客行奇道。
“鬼主似乎与西王母达成了什么协议，”卞萍岸抿着嘴回想，“具体是什么没人知道，总之后来鬼主就退了兵，神界得以保全，但鬼主也销声匿迹了。这万年没有鬼主，冥界都是十殿阎罗在管，他们倒是任劳任怨。”
鬼主不见了？
温客行下意识地望向龚俊。
消失万年的鬼主，融合凤血后愈发虚弱的龚俊，曾是纯煞构成的魂魄，妖族半忠心半背叛的态度……
难道龚俊不是妖，而是万年前冥界的鬼主？
龚俊与他目光相接，迷茫地眨了眨眼。
看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龚俊“不过说妖族生性嗜杀顽劣，是否有些偏颇？”
龚俊犹豫道，“我曾接触过几个妖，感觉都挺好的。也许凤凰是自己想去鬼界的呢，毕竟它法力高强，谁又能强迫它？”
“你才接触了几个妖啊。”卞萍岸笑了，“能在人间久待不被道士杀死的都是大妖，来人间玩耍、无欲无求的多，你这是恰好撞上了。”
“而且那凤凰心思单纯，不比妖鬼诡计多端，以亲情骗他离开是太简单的事了。”
龚俊撇撇嘴，“人家心思单纯又不是傻，凭什么就要离开从小长大的妖族去神界啊，除了让他当个吉祥物，还能有什么好处？”
“神界心怀苍生，必不会对凤凰失礼。”卞萍岸认真道。
“神也是个物种而已，为什么一定会心怀苍生呢？”龚俊对古早仙侠剧里的狗血剧情印象深刻，下意识反驳道，“妖亦有善，神亦有恶，不钻进他们的心看一看，都下不了定论。卞先生，你如此通透，怎会有这么重的刻板印象？”
卞萍岸淡淡笑了，“只是所见如此，谈不上刻板。龚先生也觉得鬼族无辜吗？”
龚俊下意识往温客行身边看了看，似乎想寻找一个抱着孩子的姑娘身影，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转过脸，点了点头。
龚俊“人分善恶，鬼有好坏。”
金色光影在眸中一闪而过，又迅速沉寂，似是从未到来。
龚俊“众生皆苦，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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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栖“啊啊啊疼疼疼……妖主妖主……”
凤栖耳朵被揪得长长的，正龇牙咧嘴地求饶，连化形逃跑都做不到。
正揪着他耳朵的人一身火红长袍，身后拖了极长的尾，眼角未做伪装，三条向上勾画的如同花钿似的火红色标记缀在眼尾，瞳仁隐隐泛出火焰的热烈颜色。
竟是谷妙妙。
“我怎么跟你说的，”谷妙妙气得手上又加了几分力，痛得凤栖嗷嗷直叫，“我叫你不要来人间影响命轨运动你非要来，既然来了，我跟你说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我让你看着就好看着就好，你是怎么看的？怎么给老娘看成了这样？”
一向好脾气的甄如玉竟也没拦谷妙妙，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凤栖嗷嗷求饶。
“连噬煞灯这种东西都敢带出冥界，交到凡人手里，”甄如玉沉声道，“栖，你作为鹰族族长，违背妖主圣谕擅自行动，自作主张将冥界之物流入人间，致使前妖主魂魄受损，人间命轨变动，鬼主与前妖主滞留人间。你可认罪？”
谷妙妙松开手，一条烈烈燃烧的火红锁链自动缠上凤栖的双手，无时无刻不受烈火灼烧之痛。不过片刻，凤栖额上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咬着牙，忍痛低头道，“凤栖认错。”
“凤字你不宜再用。”谷妙妙强压下胸膛起伏，手指轻点，“如今凤凰元神已经聚齐，你可叫回本名，不必带着凤字走了。”
凤栖“不……”
凤栖猛地抬头，双膝重重跪下，颤声道，“此番是栖目光短浅，自以为是，酿成如今大错，妖主如何罚我，我都接受！只是栖虽然法力微弱，终究与前妖主有细微命簿关联，求妖主不要夺去这个名字，栖可以继续替前妖主巩固元神！”
甄如玉轻拍了拍谷妙妙的肩膀，安抚道，“如今命轨变动，俊俊的情况不明，留着总是有些好处的。待俊俊回归真身，自己罚他不迟。”
谷妙妙举在空中的手指微顿，轻叹了口气，手腕一挥，“罢了。”
谷妙妙“且留着你这条命，给俊俊自己处理吧。”
凤栖俯身称是。
半晌，他抬起头，严肃道。
凤栖“所以遥跟着的那个凡人煞魂龚俊，真的就是前妖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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