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深林透出几朵残云，树叶沙沙作响，掩埋如风掠过的野兽。
避风的山洞里，龚俊卷着温客行的披风悄然睡去，银发简单地扎了小辫，置于一旁。
温客行轻轻替他捋去耳侧碎发，挥了挥手，赶走绕着火堆的小虫，半靠在山洞口守夜。
风很凉。
温客行挪了半边身子，仰头饮下一口酒，以内力辅佐抵御严寒，也替龚俊挡住猎猎寒风。
他们在林中等了几日，直到阵中怨气彻底散去，阴阳平衡，与外界无异。
二人拢了婴孩尸骨，龚俊抱着荆棘残留的枯黑的枝条，找了个向阳的地方葬了。
“这些孩子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的少爷，到底也是他们父母的心肝肉，不想就这样死于非命。”温客行叹道，“世事艰难，当真不是说说而已。”
龚俊将残留的荆条放在小溪里冲洗，勉强还能瞥见这荆棘“生前”的翠绿模样。闻言低声道。
“别说人了，妖尚且身不由己，人又能作何抗争？”他甩了甩水珠，把荆条放入温客行刨的另一个坑里，“它妖力如此之强，怎么也有遥一半的寿命了，尚且没有一争之力，何况这些刚刚来到世上的婴孩呢。”
温客行与他一共将浮土填上，问道，“你对这幕后之人，可有猜测？”
龚俊摇摇头，“我对仙界知之甚少，遥更对万年前的事讳莫如深。我虽与那人面对面打过交道，如今却也忘得一干二净，如何猜测。”
温客行拍了拍手上的土，淡淡道，“我倒是有些想法。”
龚俊：“说来听听？”
温客行道：“你的那个丫鬟青薇，原是我卿玉楼收留的一个苦命人。她出现的时机巧合，恰好是在你出现不久。出事后，罗姨派人去挖了一下她的生平，发现这人是凭空出现，此前经历不堪细察，皆是伪造。”
龚俊轻笑一声：“她是妖，自然没有人的经历，你竟现在才得知么？”
温客行挑了挑眉：“她是妖？你还记得？”
龚俊将指尖送入小溪，认真地洗去指缝间的灰尘：“我不记得，但遥亲眼见她在逃亡途中刺了我一剑而后离开，听见她自曝是为了自己的族人潜伏在我身旁。仙和鬼都没有所谓族的概念，遥说，这个说法已经暴露了，她必是妖族。”
“可是妖并不是没有人界经历的。”温客行拉起他的手，用衣角揩干，“遥和凤栖都有非常完备的人界经历备查，如果罗姨去查，是查不出破绽的。”
“这个人的出现太仓促了，完全不像是背后那人的手笔，很像是妖族自作主张，因为得知了你出现的风声，才派人来探查；但又没有足够的经验，所以破绽很多。”
温客行轻声道，“既然连妖族都知道的事情，那人在此之前居然完全不清楚你的存在，没有在你身边安插任何人，由此可知，他也并非全知全能。”
龚俊翻转掌心，自然地让温客行擦洗干净，一面思索道，“也可能是来不及。此人做事周详，不肯暴露自己的身份，而我的到来太过突然，所以他来不及做出反应。”
“而青薇却已经来到了你的身边，所以他干脆将计就计，与妖族合作，换取他们的消息。”
温客行冷笑道，“由此可见，此人在仙界并不算德高望重的人物，起码并不知道你为何堕入人界，也无法及时感知到你的存在。”
“我去找傲莱子打听了一下，”温客行道，“仙界门派众多，但近些年收的弟子很少，起码这几百年不过出了一个他师伯而已。”
“他师伯？”龚俊敲了敲脑袋，“是……你之前说，诊断我是煞魂的那个高人？”
温客行笑了，“聪明。就是他。但我觉得，他并非幕后之人。”
龚俊点了点头，“若是他的话，想要暗害我、得知我的消息有很多种办法，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局面。”
“但是这人一定了解过我们。”温客行淡淡道，“而我们真正接触过的仙界中人，只有他一个而已。”
龚俊和温客行缓缓往回走，“所以你怀疑他身边的人？”
“只是推测。”温客行垂眸沉思，“不排除仙界神通广大，不需要与他有直接接触，便可熟稔他的一举一动。那范围可就大了，甚至他身边人的怀疑反而小。”
“范围其实也不大。”龚俊想了想，“起码是从几百年前到九千年这个区间。比傲莱子师伯大一点的，自然还没来得及成为德高望重之人；可若是比他大很多，那应当是资质平庸，或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龚俊下意识停了脚步，眼神犀利。
温客行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便已明了，二人异口同声。
“动机。”
“对，”龚俊兴奋地一掌拍上温客行的胳膊，响亮的声音惊飞了一旁的彩蝶。“他究竟为什么对你紧追不放？你有什么让他念念不舍的？”
温客行用扇柄轻轻敲了敲脑袋，犹疑道，“师兄说，我八字纯阴。”
龚俊偏了偏头：“可能在仙界的人眼里，你就是块上好的五花肉。”
温客行抿了抿嘴，可怜兮兮地把自己窝成一块方方正正的样子，揪着龚俊的衣摆嘟嘟囔囔，“夫君，他们要吃我。”
龚俊大惊失色，又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子渣，看着温客行那双狗狗眼的同时心都要化了，原本大喊的声音瞬间弱了。
龚俊“谁是你！……谁是你夫君？你碰瓷呢？”
温客行无赖地扯了扯，“你，你是我夫君。”
龚俊气笑了，“怎么，我们是拜过堂还是成过亲？结婚证呢？婚礼呢？我怎么一样没见着啊？”
温客行虽听不明白，大致也知道结婚证约莫是个凭证样的东西，理解成婚书总不差的；婚礼大约是成亲宴席。
这么一想，温客行一下硬气不起来了——他确实是个混球，龚俊同他住了这样久，他一样也没给全。
“我回去就带你见我师父和爹娘，请他们把庚帖写了，婚书写了，择日成亲！”温客行一下从地上跳起来，五花肉也不装了，拉着龚俊的手往回跑，“你放心，我绝对会带着三条街的嫁妆嫁给你！”
龚俊踉跄地跟着他边跑边笑，“怎么想一阵是一阵的……哎哎哎，我的产业都被封了，没钱给彩礼！”
温客行回头，风吹起他的长发，大笑着喊。
温客行“那就把你的心赔给我，值万金！”
烈酒入肠。
温客行就着月光含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在唇齿间溢开，胃里烧滚了似的暖，七经八脉都通畅起来。
酒，月光，和失而复得的爱人。
温客行仰头远眺层林渐染，清辉千里，只觉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若是可以，他只想让时光停留在这一刻，永不前行。
他甘愿在这荒郊野岭间，捕鱼打猎，素饮单衣，只与龚俊携手归隐，了此残生。
这么简单的愿望。
他想了想又有些烦躁，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心道怎么就有人不肯放过他们呢？
这一口酒还没咽下，他耳朵微动，身形一动，整个人凌空而起，已不在原地。
下一刻，冰冷刀锋架在山洞外来人的脖子上。
温客行锋利的眉眼同手中的刀一般泛着寒光，缓缓从那人身后侧过半张脸。
温客行“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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蝎王近来的日子不好过。
龚俊离开半月没有下落，天窗疯了似的对他在江南的据点展开围剿，周子舒神出鬼没，屡次亲自出手打压他的产业，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没有龚俊的消息吗？”蝎王手臂撑在梨花木桌上，眉头紧锁。
“还没有。”毒菩萨站得很直，低声回应，“四季山庄也在找温客行。主子，会不会……”
蝎王脸色愈发不好看，眼底下一圈黑压压的乌青，眸色冷得发白。
“他哪怕跟那个符彦卿在一起，也好过再被温客行伤一次。”蝎王冷冷道，“四季山庄不是自诩名门正道么，教出来这么两个薄情寡义的弟子，当真让人开了眼界。”
毒菩萨嘲讽地哼笑一声，缠着小辫子道，“世人可不是这么想的，夸的是他们大义灭亲，正义的很呢！”
蝎王把一沓子纸页往旁边推开，拈起一本小册子，道，“晋王那边怎么说？”
“段鹏举一死，我们和晋王的联系就断了。好在新上任的首领还算识趣，替我们带来了晋王的消息。”毒菩萨双手奉上一张消息，“请大王过目。”
蝎王轻叩了叩桌子，神色不虞，“怎么，晋王对琉璃甲还没死心？”
“晋王的意思是，他只需要江山永固的秘密，至于可以医治世间一切顽疾的阴阳册，他愿意拱手让出。”毒菩萨压低了声音，松开了小辫，咬着牙道，“主子，这是……”
“这是威胁。”蝎王轻飘飘地把纸张甩在桌上，“他分明是知道了龚俊的情况。”
若蝎王肯帮他，晋王愿意收回对龚俊的追杀令，将阴阳册送给蝎王，解除龚俊的离魂症；若蝎王不肯，恐怕一顶私藏朝廷罪犯的帽子就要扣在毒蝎头上了。
“他竟这般撕破脸皮，难道是对药人军的炼制有了绝对的把握？”蝎王暗自思忖，“还是说……他已经不需要药人军了？”
蝎揭留波“剩下的琉璃甲在莫怀阳那里。”
蝎王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翻到最后一页，轻轻抚摸上面属于另一个人的字迹。
蝎揭留波“恐怕……还是得先把这件事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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