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客行叉鱼的本事确实是可以拿出来说一说的。
他麻溜地把鱼摔晕，刮去鱼鳞，银色小刀翻出花来，顺着两腮向下剖开白肚，刀尖一挑一翻，内脏连带鱼泡齐齐甩了出去。
就着溪水把鱼摘洗干净，穿上树枝。鱼架在火上，鱼皮上残留的水珠滋儿哇滋儿哇地乱叫，渐渐烘烤得卷翘起来。
温客行蹲着，袍袖卷到了手肘上，这儿抽个柴火吹一吹，那儿架上一些易燃的蓬草。龚俊坐在大石头上，周围的野草都被他揪完了，揪一把就递给温客行，逐渐揪秃了这一方大石头。
“想不想也来试试？”温客行拍拍手上的尘土，屁股蹲往后一坐，仰脸笑道，“我教你玩。”
龚俊从地上挑了根枯树枝，跃跃欲试。
温客行扶着龚俊起身，紧紧贴在他身后，手指将他的拳头捏在掌心，高高举起。
龚俊盯紧了一条从上游轻巧跃下的大黑鱼，它随着水流绕过河底石块，鱼尾一摆，便隐伏在折射光造成的阴影中。
温客行的发须落在他颊侧，锁定猎物的眼神同杀人一般正经犀利，手臂的力量很足，握着向后仰的姿势如同一张绷紧的弓，而他搭在上面，正是那预备远冲的利箭。
“先看准那条鱼的鱼头后面。”
龚俊笑了，“这我还真知道。光的折射，眼睛是在欺骗我们。”
温客行目不转睛，轻轻“嘘”了一声，小声说，“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
龚俊乖巧地“哦”了两声，剩下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温客行手臂向后一抻，腰部猛地发力，另一只手从前面绕住龚俊的腰，顺着他发力的方向旋转。动作简短有力，龚俊眼前一花，只觉腰间一紧，手臂不由自主地向前划出大半圆，而后手心一空，树枝已经脱手，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冲向那条茫然无措的小鱼。
水中几乎没有水花，只是白花花地翻了一个小包，而后淡淡的红色飘开，鱼翻了白肚皮。
温客行卷起裤脚，举着鱼回来，放在它的难兄难弟旁边。
噼里啪啦的声音重新欢快起来，一旁快要烤好的鱼已经变得金黄，散发出阵阵香味，不停地有鱼皮上被榨出来的点点油花凝成小颗，滚入火中，发出“滋啦——”一声。火焰像补足了能量的小孩，哗一下猛冲上来，又和新鱼皮上的水珠噼噼剥剥地反应起来。
龚俊松开了温客行的手，重新从地上捡了根树枝。他闭了一只眼瞄准，举起的手有点僵硬，“嘿——”一声，未等鱼儿靠近已经迫不及待地甩了出去，在水里激起一场巨大的“水震”，惊得鱼儿四处逃窜，竟是一条也没穿着。
“不着急。”温客行重新拧了树枝给他，扇沿轻点在他腰腹处，“腹部发力，别把自己甩出去了。”
龚俊撇了撇嘴，“我才没那么傻呢。”
温客行笑弯了眼，香喷喷的鱼吹凉了些，递到龚俊的嘴边，“喏，尝尝？”
一口咬下去，酥脆的鱼皮在嘴里咯吱咯吱响，鱼肉却还是鲜嫩的，不柴，有汁溢出来，刚好中和了鱼皮的干。
龚俊眼睛都瞪大了，“好好吃！”
“这种野外的鱼肉质紧实，皮下的油也多，烤起来才香。”温客行还采了些草叶，把另一条快熟了的鱼包起来。
龚俊一时也忘了自己要叉鱼的事，蹲下来看他刨土，又取了水，混合成泥。
龚俊：“这又是在做什么？”
温客行用泥把鱼糊了个结结实实，抽出几根柴火，把鱼塞了进去。
温客行拍了拍手上的泥，“这种草叶有一股异香，特别适合烤鱼。这样烘烤下来，鱼皮浸润了草叶的汁水，被鱼肉吸收，鱼皮依然紧实干脆，咬起来便能有三四种口味混在一起，格外诱人。”
龚俊笑道，“你知道的真不少。”
温客行凑到小溪边洗手，“生存所迫罢了。鬼谷只有小河是不会被人圈起来说收买路钱的地方，这些草叶平时无人识得，也无人敢吃，我和顾湘小时候打不过别人，就摘这些草叶吃。”
龚俊道：“这些能够你们吃吗？”
温客行回转，重又削了根树枝给他，毫无形象地歪倒在地上，“有的吃就挺好的，还说什么够不够吃呢。有时候，罗姨也会接济我一下，倒也不至于过得太艰难。”
龚俊不说话了。
日光洒在溪水上，如一条闪着金光的腰带。龚俊拈着树枝，有一搭没一搭地挑拨着河水。树枝挂在岸边，时不时惊吓一下路过的小鱼，甚至还歪打正着，戳上了一条。
温客行和他一起静静地坐着，火堆在一旁噼噼剥剥地自我消遣。
“你……”
“阿俊……”
温客行转头看他，笑了笑，“你先说。”
龚俊歪着头，认真地看他，“我想知道我们事件的详情。”
温客行的笑意渐渐敛了，眉眼低垂，好看的睫毛落下一个弯月的弧度。
“说实话，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温客行低声说，“你还有忠心耿耿的下属，我身边都是亲人和长辈。他们不想说，我压根不能逼他们。”
“不过，上次与你分别后，我逼问了顾湘。她说我们原先确实是打算相守一生，但不知为何发生了争执。你离开了鬼谷，而我正在此时染上重病，不得与你相见。”
“而后蛊毒发作，我对你的记忆发生了偏差，每次醒来都会对你的厌恶更深一分。”
龚俊出手如电，扯着温客行的手按上腕脉。
温客行平静地看着他。
“这种毒不仅我中了，”温客行轻声说，“我师兄也中了。他原本一直十分喜欢你，总是骂我没能好好与你道歉，导致你离家出走。可是后来，一觉醒来，师兄的症状比我还要严重。”
“所以你们没有来找我。”龚俊语气冷淡。
温客行摇头，“我曾经找过，还遇到了你的下属遥，但是在我要继续追查的时候被他阻拦。他似乎以为我要伤害你。”
龚俊蹙了蹙眉，“他也没找到我。因为拦了你一下，我们走散了。”
“后来你在毒蝎养伤，我则根据师父给我的情报找到了这里。”温客行眉眼肃然，紧紧盯着龚俊的神色。“而后如你所见，我恐怕根本没有接触到核心，就已经中了幻境，忘记了你。”
龚俊意识到他在等自己的反应，有些疑惑地抬头，“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知道你那时在干什么，我那个时候正昏睡得不知年岁呢。”
“我知道。”温客行抿了抿嘴，“我只是觉得我师父有点奇怪。我觉得他知道的事情比我要多，也许你们早已商议了什么对策，却没有告诉我。”
龚俊耸了耸肩，“就算真的有，我现在恐怕也忘得一干二净了。而且我觉得这不算很重要的事，因为我没把它记到小本本上。”
温客行了然地点点头，收起袖子，“把出什么来了吗？”
龚俊拧紧了眉，神色怀疑，“你体内可不止一种毒。”
“你是中了两种蛊吗？”
温客行吹了吹火堆，火苗顺着风向另一边飘去。
他手上拈了一粒碎石子，龚俊甚至没看清他的手指如何动作，石子就导弹般飞入火堆，上下翻跳了几遭，顶着烧裂了的泥块就又飞了出来，活像那被兴奋的飞蛾。
用石头砸碎了烧硬的外壳，树枝挑开叶片，温客行用一根树枝固定头部，另一根插入鱼身，把把儿露出来递给龚俊。
汗水顺着眉尾滑到眼角，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活像一团一团簇然盛放的星星，把最好的东西碰到心上人面前。
“来，尝尝。”
果真如温客行所说，龚俊咬了一点边缘便赞不绝口。且不提鲜香的鱼肉、酥脆的鱼皮，单单这鱼香混合着草叶的酸甜口感，如同一道上好的糖醋烤鱼，令龚俊大为诧异，连忙多咬了几口。
“小心烫，你要是喜欢，我晚上再给你做。”温客行捧着脸颊，笑嘻嘻地望着他，“这山林里可吃的东西多，我们可以多待两天，都尝尝。”
龚俊嚼着鱼肉，说话还有些口齿不清，忧心道，“你身上额蛊……”
“有一个是我自己下的。”温客行面不改色，“是神医谷的蛊，没有什么副作用，不用担心。”
“至于另一个，有这个牵制，我也不会对你如何的。”温客行安抚道，“你放心，就算我真的被蛊操控了记忆，也绝不会伤你分毫。”
话说到此，龚俊自然明白，所谓神医谷的蛊，恐怕并不是温客行为了自己而下，而是为了他而种下。
“子母蛊……”龚俊咽下一口鱼肉，接过温客行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你在我身上也下了？”
温客行想了想，“有点久远了……好像是你那时候受了伤，我为了你的安全，和你商量把母蛊种在你身上。这样子蛊有任何异动，我便能清楚地知道，起码有个警示。”
龚俊已经不记得了。
不过联想到上次塔中，与自己对峙时，温客行诡异的迟疑，和此次在山洞中确认似的划破自己胳膊的行为，基本也可以断定了。
“为什么？”龚俊不理解，“你那时已经中了蛊，最好的选择，应该是通过子蛊监视母蛊，为何要一做到底，种到自己身上？”
温客行也不能理解。
“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温客行道，“鬼谷谷主心狠手辣，诡计多端，这是为了生存的无奈之举。”
“我明知自己中了套，又明知你是我的爱人，我却不在你的身边，无法保护你。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让自己伤害你罢了。”
“这么基础的事情我都做不到，还要借助蛊，已经是很可笑的事情了。”温客行捂着脸自嘲道，“怎么还能利用这个蛊反监视你？”
龚俊怔忪了半晌，又咬了一口鱼肉。酸味伴随着香甜在舌尖翻滚，似乎是生命中无可奈何的事情。
“原来……”
他低低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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