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是何时启动的?”温客行心下一惊,“我竟丝毫没有察觉。”
龚俊面色凝重,低头挑了挑脚下的泥土。
眼中黑气缭绕的部分过于多了,骷髅头上的黑气不再浅淡无依,开始成股汇集。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龚俊的目光越过温客行的肩膀,望向他身后黑气凝结的中心,轻声道,“我们恐怕要速战速决了。”
温客行顺着他的方向,正对上那诡异莫测的青鼎,荆棘环绕成笼,却始终与青鼎保持着一段距离。
如果说荆棘是被控制的妖,那么此处的阴气对它也是可怕的腐蚀。所以即便它失了灵智,也会下意识地保持距离,否则就会像方才正面对上温客行般引火上身。
“你觉得,”
温客行忽然开口道,
“我们方才所说,他能听得懂吗?”
龚俊怔忪了片刻,旋即巨大的不安涌上心头,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链剑,声音微颤。
“你是说……”
话音未落,铁扇已出!温客行如一道青色闪电,瞬间掠过这短短数十米的距离,红光骤然撞上荆棘围笼。
荆棘笼足有两个温客行那么高,如同悬在半空的超巨型蜂巢,这一点红光的灼烧只将它燃出一个极小的洞口。
龚俊立时赶上,银光温柔闪现,触碰荆棘末端。
似是受到了召唤般恢复灵智,荆棘上围绕的煞气瞬间减少了许多。从小小的洞口,能窥见那青鼎上浓重的黑气和其中露出的森森白骨。
温客行脚步不停,左手抽出短刀,手腕翻转削开挡路的枝条;右手接住回旋的长扇,翻身便将扇再度飞出,狠狠砸向中心的青鼎!
“当啷——”一声极清脆的爆响,青鼎剧烈地摇晃起来,鼎中白骨随着青鼎猛烈震颤,竟似要活过来一般。
温客行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长鞭,手腕轻甩,长鞭鞭梢微卷,轻易地勾住了青鼎两侧鼎耳,就要将它勾出荆棘笼的保护圈。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温客行尚未揪出青鼎,一股巨力顺着长鞭直冲向他持鞭右臂。
他反应极快,就要松手,一支未被龚俊银光包围的藤条忽的闪现,紧紧箍住了他的手腕,竟叫他一时动弹不得!
情急之下,温客行以左手覆上右手手背,周身内力尽至双手,以至腹部正中无力可护,整个人被狠狠甩了出去。
“温客行!”
龚俊慌忙,就要前来查看,却见失了温客行压制的青鼎在空中停下了颤抖,无数黑气就此涌现,在空中犹豫了片刻,纷纷涌向了龚俊!
龚俊:???为什么逮着我欺负?
欺软怕硬的小孩……
来不及多想,龚俊祭出不闻剑,小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猛然甩向空中。
清气煞气相遇,强者为胜。
偏偏龚俊此时内力大不如前,剑上一点清气都比他内力充裕,堪堪抵挡一波进攻后,仍有大量的鬼魂张牙舞爪,从腰侧、后背,甚至腋下这般诡异的角度向他攻来。
龚俊一时不察,双手无论如何抵挡不来,一个不察就被钻了空子,没了半个脑袋的婴儿鬼魂一片青紫,张嘴就咬上了他的小腿。
“唔……”被咬住的瞬间,龚俊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旋即如坠冰窟,怔忪原地,不能自已。
被咬着的地方冷的过分,寒气近乎侵入龚俊的腿骨,将他整个小腿都牢牢冻住。
“龚俊!”
温客行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情急之下,张口便喊出龚俊姓名。
那股大力于他无害,只是胸腹部隐隐作痛,似是肋骨裂了几根,荆棘识相地缩回原位,只有那拉扯着他手腕的一支不及撤回,在青色的火焰中哀嚎着被燃烧殆尽。
他匆匆爬起,铁扇出手,从斜拉里飞起锋刃,寒光蕴着赭色,密密逼向袭往龚俊的鬼魂。
龚俊左腿受伤,动弹不得,手腕翻转勉强支起不闻,堪堪甩开左侧的鬼魂。直觉后方寒意逼人,他不及转身,只得骤然矮身,试图抱头避开。
恰低头时,一阵风擦着后背,温柔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又默默离去。后肩处忽然清净了,那直逼骨内的寒意疏忽不见踪影。
他茫然抬头,正对上温客行焦急的眼神,刚好接住回旋的扇子,长臂一挥,红光便将他笼罩其中。
“你怎么样?”温客行单膝跪地,查看他的左腿,手放在裤脚时迟疑了片刻,仰头望着他道,“我能看下你的伤吗?”
龚俊正要伸出的指尖微微蜷缩了起来,欲盖弥彰地将整个手掌都缩回了袖子。
他眨了眨眼,偏开头,轻轻道,“你看吧。”
温客行动作迅速,轻柔小心,将裤腿从靴子里抽出,拉开了往上卷,完全避开了碰到龚俊的皮肤。
这一眼触目惊心,一个极深的青黑色牙印和洁白的小腿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温客行看不到的地方,一团团黑色的雾气裹挟着龚俊的小腿,连带着青筋都化作了一条条紫黑色的虬龙。
“疼么?”温客行小心地按压着小腿上的肌肉,触感并没有发生改变,似乎只是看起来吓人。
龚俊摇摇头,“不疼,只是冷。”
温客行帮他把衣物捋好,小心地搀着他坐到一旁,手扶在他的肩膀上,源源不断的内力瞬间充盈了龚俊的身体。
传了不过片刻,温客行的手腕被一把握住,龚俊半侧着身子,朝他微微摇头。
“事情还没有结束,”他目光沉沉,望向似乎短暂安静下来的青鼎,“不要把内力都浪费在我身上。”
“用在你身上的,不算浪费。”温客行言语认真,手上动作不停,“你可以压制荆棘,方才正是因为你的银光面积没有招揽那片荆棘,才让我在紧急关头被它摆了一道。”
“我帮你,便是帮自己。”
龚俊缓缓松开了手,闭眼感受周身气血运行。随着温客行的内力流动全身,空痕上首先泛起明亮的银光。
紧接着,不闻剑上黯淡的星光,也如同入夜盛放的灯海一般逐个点亮。
二人的身侧瞬间明亮起来,温暖微风轻抚面颊,又悄然消失,只是他们周边都不如之前阴冷非常了。
温客行保留了一半的内力,收功起身,低头查看龚俊的状态。
他小腿上的牙印正在迅速消失,被星光触碰着吞噬。
温客行见他无恙,默默朝后退了一步——虽然他不畏星光,这光却太热了些,待久了仍是有些不适。
“接下来怎么办?”龚俊睁眼问道,“这家伙看起来可不是好惹的。”
温客行张口正要回复,龚俊歪头打量着他,却见他的神色骤然凝结在了脸上,旋即一股大力将他推远。
他被迫后撤了好几步才顿下脚步,温客行却再次被荆棘狠狠掀翻,红光不及之前的人挡不住这样多的荆棘,藤条狠狠抽打在了他的身上,竟瞬间燃起了火星!
不闻剑仰起长躯,阒然如电般出手。
它像是有了自主意识一般,一击撇开几条荆棘,不待龚俊二次发力,便灵活自如地穿梭在藤条间,扭出了一个妖娆的姿势,将温客行周身意图入侵的荆棘一把子抽回。
有了不闻剑的支持,温客行几乎是看到它“出场”的同时,立刻选择了主动出击。
他脚尖点地,高高跃起,银色小刀如同高速坠落的流星,撕裂墨空,直直冲向青鼎,将再次冲向龚俊的鬼魂的吸引力全部拉了回来!
铿锵之声不绝于耳,龚俊落在战局外面,不闻剑和温客行同时出击,短暂地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完美地将龚俊保护在了中间。
然而这并不是万全之策。
龚俊紧蹙眉头,目光始终追随着荆棘中上下翻飞的身影。
温客行此人武功奇才,经年内力深不可测,即便刚才给龚俊输了这样多的内力,依然在对抗中不落下风。
但是不闻剑虽有灵气,终究是个死物,只能化龚俊内力为己用,没有自动补充的机制。而龚俊本身武力一般,经脉转化能力有限,加之伤重初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温客行一样发挥出这功力的十成十。
再这样下去,不闻剑控不住所有的荆棘,必然会有漏洞落至温客行身上。
到那时……
龚俊甫一想到方才温客行触碰荆棘、皮肤灼烧的痛楚模样,便觉心中莫名烦躁,像是周身煞气都在不安涌动,却血冷如冰。
他迅速纵览整个场地,目光快速掠过四周的一草一木,一骨一画。
天下没有阵法是无敌的,这个地方的漏洞到底是什么?
是白骨、荆棘、槐树,还是地上的阴气草木,古怪石头?
龚俊拖着一条残腿绕着整个草坪跑动。
他跑得很狼狈,时不时踉跄一下,空痕被当成了拐杖,乖乖拉长了身子,及至有龚俊半身高。
温客行在打斗的空隙还时不时朝这边望来,一个回头发现龚俊不在原处,差点惊得他忘了回击,转着头还下意识地举起手臂,“刺啦”一声,烈火燃着了偷袭的荆棘,也逼出了他额头的冷汗。
“龚俊!”他一边挥扇一边怒吼,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过分紧张,“龚俊!!你在哪儿!!!”
“在这!”
龚俊一把削开拦在路上的荆棘,满头大汗,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温客行为了躲避荆棘跃至半空,脚尖正正点在那攻来的荆棘上,恰在俯身纵览之时,与龚俊有一瞬的对视。
满地破败疮痍,墨色漆漆,两颗闪亮的星子便在这时骤然发光,灿亮亮的明晰了一整片深渊。
温客行的袖袍被烧得漆黑,手臂上也有烧伤的肿泡和红痕,脸上溅了三两滴血迹,却掩不住他坚毅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一身青衣在风中起伏,扇面红梅点点,犀利非常。
眼神交错的瞬间,温客行朝龚俊重重点了点头,完全无需龚俊解释。下一刻,他已经一个侧翻,迫使荆棘朝着远离龚俊的方向退去。
龚俊不及细思,右手空痕也骤然拉长,狠狠插入土中;左手摊开掌心,伸出手臂,不闻剑应召而来,狠狠刺向那被挑在空中的一抹黑色。
相触的瞬间,炽热的火焰高高扬起,瞬间将那物烧成了灰烬。
——是之前温客行曾经提到过的,他的头发。
整个包围圈是由纯阴之体的头发,和槐树共同构成的。尸骨虽然重要,却只是无方向地生产阴气,并不能做到把阴气往中间引。
看到温客行出入阵中,完全不受影响时,龚俊便有些奇怪。
直到温客行找到自己的头发,龚俊还没能察觉更多;可是连鬼婴都不能伤害温客行,这便十分诡异了。
难道说,其实温客行的煞气本身,要远远超过这里所有的鬼魂?
天下做聚阴阵的,从古至今绝不止此人一个,可温客行却是独一无二的,哪有那么多头发给他们揪。
所以恐怕,温客行才是这个阵的核心。
他才是背后人真正的目标。
龚俊计算着方才温客行同他说起的位置,迅速挑起所有头发烧掉。不闻剑甩着长链,削向槐树树冠,瞬间四周落叶无数,却倏然阔朗明亮起来。
空痕斜斜割下,龚俊的手轻轻一松,在原有的位置上,埋下自己已经露出原本银色的发尾。
青鼎忽的一震,而后停在了原地。
正在缠斗的温客行愣在原地,谨慎地打量着对方。
一阵尖啸猛地冲入云霄,青鼎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底部逐渐开始泛红,细密的裂纹蔓延开来,眼见着竟要爆裂开来。
龚俊尚未反应过来。
他刚刚埋好最后一绺头发,正要接住朝他欢快飞来的不闻剑,便觉身后一个怀抱紧紧拥来。
飞沙走石!
二人都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原本抱在一起的二人在半路被迫分开,青鼎的碎片四散而飞,鬼魂在空中凄惨哀鸣,魂魄没了束缚被瞬间吸入地府,发癫的荆棘茫然地蜷缩起来,紧紧地裹成一个刺刺球。
许久后,烟尘散去,巨浪平息。
龚俊躺在草坪上,周身轻飘飘的,方才心头难散的暴躁感已然散去,环境中压抑的悲哀消失不见。
他偏了偏头,正好对上温客行蹙着眉头,恰恰睁开的一双朦胧眼。
温客行脸上左一道划痕,右一道灰尘,以往君子端方、玩世不恭统统不见了,像个茫然无措的小花猫。
龚俊也不比他好到哪去,跑得满头乱糟糟的,耳朵红红的,一头的汗。
“扑哧——”
龚俊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先是小声抿着嘴在胸腔里笑,而后憋不住发出点哼哼唧唧的声音。
温客行望着他咧开了嘴,傻傻的样子,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在草坪上弓成了虾米,终于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