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客行伸出长臂,一把将龚俊扯了过来。
地上那黑洞洞的眼眶瞬间就不再直视龚俊。
“已经白骨化了。”龚俊蹲下身子,扒开一些四周的土。“这怎么说也得要个十几年才能形成吧……诶,这是什么?”
温客行立在他身侧小心警戒,无名扇轻轻抹开,淡淡的红光将两人包围其中。
闻言侧身小声嘱咐道:“你小心点,随意破坏这里的格局,可能会出事。”
龚俊拧着空痕挖地上的土,闻言有些烦躁地回声道:“你要是怕就赶紧走。之前是谁说大话,要把这里毁了的?”
温客行不说话了。
过了好半晌,他轻声说:“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你觉不觉得,进入这里以后,你变暴躁了很多?”
龚俊拧紧眉头,一把泼开手上的土,还没等他说话,温客行抢先道。
温客行“你不是个莽撞的人,就算我罪大恶极,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跟我摊牌,还做出一副要撕破脸皮的样子。”
温客行只说到这里。
龚俊被他截断的话头断了,人也暂时地沉静下来,一边挖土一边默默地思考什么。
温客行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来吧。”他指了指地上的泥坑,“你去一边休息,这里对你的体质不适合。”
龚俊从善如流地“欻欻”两下蹭干净了空痕上的土,袍子一掀,坐去了旁边的石块上,捧着下巴,笑眼弯弯地看着温客行。
温客行被这样盯着,还有些眼红心热,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他把扇子收回腰际,正要蹲下来,感觉手上空荡荡的,才觉得不对劲。
龚俊有空痕,可他没有啊!
龚俊笑眯眯地看着温客行眼巴巴地转了个身子,委屈地看着他,抢先道:“不借。”
言毕还指了指一边的槐树,用极和善的语气,温柔道:“随意破坏这里的格局,可能会出事哦。”
温客行:……
所以这是树枝都不让我用了吗?
温客行,鬼谷谷主,脸皮极厚,能屈能伸,能打架能挖坑。
——还能暖床,某鬼主不要脸描述。
掏出一把银色小刀利落地刨开白骨附近的泥土,纵深下去,一个深坑初见端倪,底下白洼洼的部分越来越多。
龚俊从石头上跳下来,空痕拂去浮土,露出清晰的骨头质地。
“是一整副尸骨。”温客行手上银刀翻飞,迅速在附近刨开几个浅坑,露出点点白色。
龚俊轻声说:“这片地下面……全部都是,死去人的骨架。”
“这才对。”温客行抬头看他,“光凭那些婴鬼和这个阵法,能引来的阴气是有限的。”
温客行“但如果这本身就是一片巨大的养尸地,这个阵法就很合理了。”
“所有的这些尸骨,”温客行指了指手下的骷髅头,从龚俊眼里,能看到浅淡的几缕黑气在附近缭绕,形成旋涡,像是被“吸食”一般。“都是一个个吸纳和产生阴气的来源。”
“就像一堆发动机?”龚俊摸着下巴想,“吸取阴气到怨鬼里走一遭,消耗怨鬼的鬼力产生更强大的阴气,最后这些阴气都被中间的鼎拿走了?”
龚俊吐槽道:“简直就是资本家做派。”
温客行一脸困惑:“发动机是什么?资本家是谁?幕后黑手吗?”
龚俊震惊:“你……你听不懂吗?你也听不懂我说话?”
温客行微微歪头,笑道:“你不解释我怎么听得懂?你来的地方和这里不是一个世界呀。”
“什么意思?”龚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瞬间冻结似的冰冷,垂落身侧的指尖微微颤抖。“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
温客行勾起的嘴角瞬间抿成一条直线,站起身绕过地上的土坑,走到龚俊身侧。
“你究竟忘了多少事情?”温客行蹙着眉严肃道,“我以为你只是受离魂症影响忘了我,怎么……你连这些都忘了?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龚俊摇头苦笑道,“不瞒你说,确实忘记过。后来蝎儿和我说,我叫龚俊,才想起来些许,但是具体的事情也不记得了。”
“不是这个世界的意思是……”龚俊试探性地看着他,“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用你们那的话来说,”温客行注视着他的双目,认真复述龚俊当时的说法,“你这种情况叫做穿剧——你穿进你们那边一种叫电视剧里的东西了。”
“那个电视剧,就是这个世界?”
温客行:“你可以这么理解。”
龚俊:“那我的任务是什么?”
温客行锋利的眉毛拧了拧,看起来有点滑稽,“我不知道什么任务。”
龚俊缠着手指默默思考。
既然之前自己的进程已经赶到了保护凤血、查找幕后黑手上,或许这就是自己的任务?
字条上还留了不能让温客行碰六合神功这么个事,大约温客行也是在自己的任务范围内的。
啊,怎么有这么多事?
龚俊脑门子上的血管一抖一抖地提高存在感,他忍不住用掌心拼命按压来缓解头脑发胀的不适感。
不知道完成任务的好处是什么……如果不能让他回去原来的世界,恢复记忆,发高薪和奖金的话……
他真的会闹!
周身一道徐徐清风揽袖绕身而上,他方觉内心平静少许。睁眼一看,温客行将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内力源源不断地传送进来。
正是这内力带了一丝凉气,周身血液方才止息沸腾,连带着头脑都不那么热得炸裂了。
“你不适合待在这里。”温客行担忧道,“还是出去吧,好吗?我会处理好的。”
龚俊反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温客行转身面向青鼎。小鼎内白骨森森,鼎上图案扭曲,透出诡异阴森之感。
荆棘离开了龚俊的保护罩,又开始扭曲着互相纠缠、生长,仿佛刚才的一瞬灵智只不过是须臾幻象。
“此阵的阵眼在那。”温客行伸手指向那青鼎中央。“那人设置如此繁复的阵法和保护措施,又以荆棘保护,便是要遮掩这阵眼在此的异象。”
“婴鬼怕你,荆棘却未必。”
龚俊开口便泼凉水,“刚刚那荆棘只不过伸出一条枝节,已经消耗你部分能量去对付了。如果它受阵法驱策,一起攻击你,你能躲得过去吗?”
“还有脚下。”龚俊轻轻踩了踩脚下的泥土,隔着薄薄土层,像是脚心已经硌上白骨,冰凉可怕。“这些会不会出来?”
温客行摇头:“不知道。”
他抢先道:“但我们总要试一试,这世上没有万全的破阵之法,何况还是这样的凶阵。”
“这里的阴气很重,而我恰好能压制阴气。”温客行缓缓合上扇面,红光渐渐化作荧光四散开来,一阵冷气霎时顺着龚俊的脚心直冲头顶,冷得他直发抖。“如果我打不过荆棘,就退出来,也好过你在这里被婴鬼和这些尸首的鬼魂退出。”
龚俊转了转手腕,“歘”召唤出空痕。和不闻剑在一起待久了,不知何时,空痕也开始能散出点点银光,环绕在龚俊周围,犹如一条稀落的星带。
“可惜,”龚俊看着一脸真诚的温客行,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说晚了。”
他指了指温客行身后,那扇早在龚俊踩破地面骷髅时已经悄无声息闭合的暗门,盯着温客行骤变的神色无奈地耸了耸肩。
“阵法,早就已经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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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蝎在发什么疯?”
巨大的梨花木桌后,周子舒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到地图里去。秦怀章推着龙雀,齐齐伸长脖颈,细察图上防布。
“毒蝎此番进攻天窗,将原本勉强的平衡彻底打破,甚至是要正面跟晋王对着干的意思。”
秦怀章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架着龙雀的椅背,是个有些潇洒又随意的站姿,面上却显凝重。
“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才会彻底撕破脸?”
“按照老温的说法,”周子舒迟疑少刻,面上冷色更甚,那眼珠像是沉在水底黑洼洼的鹅卵石,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应该是毒蝎救了龚俊。为了避免龚俊被发现,毒蝎也应该谨慎行事,避免树大招风。”
秦怀章摸了摸鼻尖,眼中带了上些揶揄,“听说蝎王对小俊俊一往情深?”
龙雀捅了他一胳膊肘。
周子舒面不改色:“好像是。毒蝎前段时间搜罗天下珍奇药材,我还以为他们转了性子,没想到是蝎王兴起,想博美人一笑。”
秦怀章忽的正经起来,认真道:“既然这样,毒蝎的异常,会不会和龚俊有关?”
“阿行走了已有月余,若龚俊还在毒蝎内,蝎王不会有这样的功夫扩展地盘、四处惹事。”
龙雀粗糙的手指在桌上捻摩,砂纸似的,跨擦跨擦。
像在打磨这不安的岁月。
“我倒觉得,正是因为要保护龚俊,另给他造个身份,毒蝎才有此作为。”
龙雀代入自己,十分真情实感。“若是羽追遭人追杀,寻我庇护,长久隐瞒必是下册。”
“反倒是引人注目,大隐于市,一面能为她寻个正大光明外出的由头,一面还能避开众人追查。蝎王一代枭雄,聪慧过人,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
周子舒双手撑在桌侧,肩胛骨高高隆起,高马尾顺着脊骨滑落而下,像条飞流直下的黑瀑。
他听秦怀章和龙雀讨论了半晌,方摇了摇头。
秦怀章和龙雀瞬间安静了下来,齐齐望向他。
“师父师叔说得都有理。”周子舒轻声说,然话锋一转,“但这阵仗太大了。毒蝎没了赵敬这个攀龙附凤的桥梁,想要与一方王爷对垒,无异于痴人说梦。”
“万一惹恼了晋王开始反扑……不要说给龚俊一个合理的身份,毒蝎焉之存覆,尚未可知。”
阴天的风像一群乌鸦扑到三个人的软袍袖子里,卷着发梢,兀楞楞地横冲直撞,扇着翅子。
扇得每个人都被扑得一激灵,有力的翅膀扇得他们隐隐作痛。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