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墨，白水吞云，灰蒙蒙的山壁嶙峋陡峭，围鼎而坐。
他们站在一片凹处，四周压抑得仿佛有一只手攥住了肺使劲碾压，幸得两个人方才都重修了一遍内力，此时还算稳得住。
龚俊捏了捏鼻梁骨，“这个地方……好不舒服。”
“这里风水不好，是大凶之地。”温客行眉心紧紧攒起，隔着衣袖圈住龚俊的手腕，“很危险，如果你要退，我送你出去。”
身后的暗门还半开着，墨色从山洞里流淌出来，却挤压不进这一方空间，足见此处气场的特殊。
龚俊却摇了摇头，右手手套上利刃悄无声息地出鞘。
“既然来了，我总得处理处理这个事情。”龚俊一扬下巴，目光沉沉，疫病的罪魁祸首就在他面前。“免得它再坑我一回。”
温客行收紧了掌心，龚俊的手腕细骨伶仃的一把，垫上衣袖也显得像个圆规的长脚。
龚俊挣了挣手腕，没挣开。
温客行一本正经：“这里太危险了，我们还是跟紧一些比较好。”
龚俊举起手，指着吊在上面和本人一样无赖的温客行的手指，面无表情道：“我觉得这个更危险一点，都开始妨碍我的人身自由了。”
“怎么会呢。”温客行笑眯眯地晃了晃搭在上面的食指，大拇指暧昧地抚摸衣料，“这可是随你使唤的最佳侍卫。”
龚俊微笑：“那这侍卫可真是‘贴身’啊。”
“没呢。”温客行用眼神示意了下手下的衣袖。“这不还是隔着门呢嘛。”
一番玩闹之后，温客行还是如愿以偿地拉住了龚俊的手腕——当然是隔着袖子的。
最终的妥协主要源于温客行十分正经地同龚俊说，幻境可能再生，跟紧些不是他的推托之词。
龚俊边被温客行牵着走边想，怎么温客行一正经起来，自己就听他的了呢？
不行啊龚俊，你要有自己的主见，怎么能被这么一个黑白未明的人牵着鼻子走呢？
这边龚俊还在懊恼，温客行已经绕湖走了大半周。
草地茵茵，行走柔软，湖边三棵巨大的槐树犹如三足，稳稳扎根于湖边。
温客行“这是……”
温客行快走几步，在一块看似不起眼的小石头边蹲下。龚俊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也跟着蹲下身来。
温客行伸手直接拿走了石块，龚俊用空痕拨了拨下方的泥土，拨拉出一束打成结的毛发来。
龚俊眉头紧皱，用空痕把毛发挑至空中。
龚俊“这是啥啊，这人在搞什么巫蛊邪术？”
温客行深吸了一口气，“这好像是……我的头发。”
龚俊瞪大了眼睛：“这你都能看出来？”
温客行环顾四周，闻言头也不回道：“我方才走到这里，便感觉心神不定，看到那石块时犹为强烈，这才试探看看。”
温客行“山南水北，兼沉湖老槐。我虽不是风水大家，在鬼谷也耳濡目染，知道些许。这同鬼谷山后的情形极为类似。”
龚俊“鬼谷里也有这样的地形？”
温客行回头，轻轻揽过他举着空痕的手，吹一口气，将毛发吹落。
他领着龚俊绕着湖面走，指了指一旁的山，又指了指湖面，“鬼谷后方也有一个山南水北之所，鬼怪们最喜欢呆在那里。”
温客行“槐树本就是鬼树，在极阴之地种植鬼树，又埋下纯阴之体的头发，这就成了个聚阴阵。”
龚俊“聚阴阵，是指会汇集阴气吗？”
温客行“阴气，应该就是之前那位仙家所说的煞气。汇集了煞气的地方，鬼魂能力得到提升，加之此处困了这么多婴鬼，这里已经成了极煞之所。”
“但是，”温客行伸手捏了捏眉心，“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这个阵法……”
龚俊跟着温客行一边绕湖而行，一边听他讲解四处阵法布置。
“地上的草也不是随便选的野草。这种草常常生长在墓穴附近、阴气重的地方，既会往阴气重的地方跑，也会反向吸纳阴气。”
“毛发和槐树构成一个圈，汇集来的阴气最终落在湖中央，那个青鼎上面。”
温客行正说着，忽觉身后人一个踉跄，回过头时正好把捂着脑袋装上自己的人接了个满怀。
“怎么了？”温客行担忧道。
龚俊紧闭双眼，忍痛似的皱了皱鼻子，细查之下才能发现，他身上的皮肤都在微微颤抖，血管凸起，好似奔腾地要涌出来似的。
在这里待得太久，方才被温客行梳理好的两方能量又开始蠢蠢欲动。
龚俊也会吸纳煞气为己用，但凤血似乎特别排斥煞气，总是叫嚣着要将其排除体外。此时分明是同方才一般，凤血又开始在他体内兴风作浪。
“妖修炼清气，凤凰的血必然是清气浓郁。可你的魂魄却是纯煞，凤血于你怕是拖累。”温客行扶紧了龚俊的手臂，沉沉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龚俊咬牙苦笑：“走投无路，我已没有退路。”
温客行紧盯他毛茸茸的头顶，眼中亮起微光：“你若愿意，我帮你想办法。”
龚俊“想什么办法，取出凤血，交到你手里吗？”
龚俊冷哼一声，手上突然用力，一把推开温客行，语气不善道：“既然猜到了，何必假惺惺。”
温客行的手臂悬在半空，还保持着要去扶龚俊的姿势，掌心空落落地穿着风。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
龚俊攥拳直立，脊柱难以察觉地微微拱起，强忍着不适漠然低头。
他没想在这个时候戳破，但是方才一股无名之火莫名涌上来，脑子一不清醒，回过神已是这个局面。
其实他也想问的。
为什么抛弃了他，又做出一副甘心付出、细心呵护的深情模样？
让这些情分像丝丝纠缠的蛛丝，一点点把龚俊缠起来，卷成一团扔入世间尘土，再分不清恩是恩、仇是仇。
龚俊紧紧凝视着他，直到那双半空的手颓然落下，方才松了口气。
只是心里也空了一块似的，被风穿过，冷嗖嗖的。
就这样吧。
温客行，鬼谷谷主，就该像睥睨天下的傲气长剑，一刀斩断路上荆棘，而不是被蛛丝卷到尘埃里，低下去，再低下去。
龚俊深吸了口气，刚发出个音节：“走吧……”
忽而感觉一阵风拂过面颊，热乎乎的感觉拥上来，猛地紧贴住龚俊，连他眼前都黑了一瞬。
温客行牢牢抱着龚俊，双手用力地揽住一把细腰，几乎要把他从地上抱起来。
龚俊恼着就要推他：“你疯了吗温客行！放开我……”
温客行“对不起。”
温客行忽然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
龚俊怔忪在了原地，挣扎的手臂贴在温客行双肩上，反倒像亲昵的依赖。
他轻启双唇：“为什么道歉？”
温客行低下头，刘海蹭在龚俊的后颈，滑入难觅踪迹的衣领深处。
鼻尖轻轻贴着龚俊颈边白肉，温客行蹭了蹭，红唇边露出一点牙齿尖。
“为了很多事。”温客行声音低沉，贴在龚俊耳侧，像吹着气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血气。“为了我记得的和我不记得的……”
“为了我不是第一个把你救下的，为了我终于还是受了影响，被蛊改造成一个不记得你、不爱你的人……”
“为了你受了这么多罪……”
手指触上长发中两三根明亮的银丝，温客行眼中积淀诸多懊恼，握着长发的手微微颤抖。
怀中的人没有挣扎，却也没有说话。
时间缓缓流逝，温客行垂下脑袋，如同等待砍刀的死刑犯，却还像鸵鸟一样幻想曾经的裂隙并不存在。
龚俊“我不需要道歉。”
龚俊半晌才冷淡开口，周身要爆裂般的感受因为温客行若有若无的内力传送缓缓平静。
他人也随之冷静下来，声音淡淡的，却让温客行如坠冰窟。
“我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我自愿的，不一定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谈恋爱，你情我愿，没谁欠谁的。”
“何况我们都分手了，好聚好散，没人还要为前任的生命安全负责。”
温客行猛地站直，双手扶上他的肩膀，一脸不可置信：“分手……什么时候的事？我们什么时候……”
龚俊皱着眉不耐挥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反唇讥讽：“从你不信任我开始，从我离开鬼谷开始。”
“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遥和朝旭可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们早已分开了。”
“你不会以为，这种情况下，我一觉醒来还得继续为你冲锋陷阵吧？”龚俊指了指自己逐渐褪去染色的银发和银眸，指尖卷过发梢，“再不分手就不礼貌了，温公子。”
温客行瞳孔一震，惨笑道：“别这样叫我……分手就分手，别这样生疏……”
“阿……”
温客行下意识就要叫阿俊，神思恍惚时，掌根蹭到腰间玉佩，一股凉意沿着手腕冲上脑门，将他一下崩醒了。
不能叫阿俊。
叫了阿俊，很大可能，出去之后，他又会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萧。”
温客行苦笑着叫出口，果然收获了龚俊的一记白眼。
“我不需要凤血，我的孟婆汤已解了。”他低着声音说，“是你帮我解的。”
“我只是，很想帮你做点什么，一点也好。”
龚俊又翻了个白眼，抽出他腰间的折扇，锐利的扇尖精准抵在温客行的心口。
——这个动作做出的一瞬，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龚俊诧异自己做得太过自然，温客行则惊讶这个动作好生熟悉。
龚俊无视了这种怪异感，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你带着这种赎罪感生活，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我四肢健全，脑袋正常，还有武功和医术傍身，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想被人道德绑架。”
温客行歪了歪头，没有开口问什么是道德绑架。
“你想帮我，不过是想减轻自己心里的愧疚感罢了。”龚俊冷哼一声，手上用力，戳了戳他的心口。“我为什么要帮你减轻你的愧疚感？”
利刃抵在他软绵绵的衣料上，却没有穿透。
“何况，愧疚是最廉价又没有意义的。我不需要卖惨来掌控人心。”
龚俊把扇子往温客行怀里一抛，迈开长腿便走。
温客行抱着扇子呆愣了片刻，默默思考。
还未等他想清楚自己是不是只对龚俊有愧疚这一种情绪，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破壳似的声音，而后某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一声闷响，伴随着匆忙的衣料摩擦的声响。
温客行眼中瞬间闪过犀利神色，回身就要伸手去追龚俊，却见龚俊站在不远处，愣愣望着他脚下。
他低头一看。
脚下，方才龚俊踩过的地方陷下去一个小小的、柔软的泥坑，露出半圆形的、此刻被踩塌了半边的、有些粗糙的白玉似的物体。
再往下看，两个黑洞洞的眼孔直视来人。
竟是个白骨化了的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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