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暗时，老婆婆的儿子才解差归来。他进门时，龚俊因为腹部的伤还在睡着，窝在小小的床上撑起一个缓缓起伏的鼓包。
他见此情形脸上便有些不悦，拉了他母亲到一旁咬耳朵。
“娘，你怎么把他带到家里来了？这万一被人发现了，我们还活不活了？”
老婆婆瞪大双眼，瘦长的手指使劲戳他的脑瓜顶，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个死小子，我白教了你这么大！”
“这是救了你娘性命的恩人，人家落了难，又是明知子虚乌有的罪名，你怎么能这样说？反正你老娘我不怕，你要是怕啊，自己搬出去住吧！”
男人心虚，低头敛眉听老人教训，半晌才小声道。
“娘，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我们住的也靠近闹市，难保不会查到我们这里，而且左邻右舍都不是什么一条心的熟人，到时候举报了他，对他更是不好。”
老人面色缓了缓，“那你说怎么办？”
男人摸着胡须思索道，“不如……不如送他回我们乡下老家，娘与他随行，只呆在旧宅里，不出门，等这事过了，我再来接你们。那儿地处偏僻，旧宅独立出来，不比这里的村子，家家户户都挨着，谁也避不开谁。而且老宅附近都是我们的亲戚，若是出了事，大家谁也跑不了，反而会帮着瞒。”
“听起来还行。”老人长叹一口气，走到床边。
被褥上露出龚俊半边苍白的侧脸，长发铺在身后，发尾已经完全透明。
她把手放到龚俊太阳穴边试了试，“就是不知道他这身体还能撑多久。你带药回来了吗？”
男人连忙去解身上的包袱，“带了带了，不过还没熬。我去熬药吧，娘。”
“哎，小心点，别让街坊四邻看着。”老人小心嘱咐道，“我们这屋子可挡不住人。”
“放心，娘，我就在屋里熬吧。”
男人抱着包袱走了，龚俊若有所觉地半睁开眼。歪斜的床边围栏上画着两个笑脸，大约是男人小时候画的自己和母亲。水咕噜咕噜地开了，淡淡的药味慢慢升腾，将整个屋子挤住了，裹着龚俊又开始昏沉。
“恐怕是瞒不住街坊四邻的。”他低低地说，知道身后的老人在听，“如果真到了那时候，您就把我交出去吧，没事的。”
“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有谁知道？”老人拍拍他的肩膀。“虽说这出南村的人，不都是我们知根知底的亲戚，但是这里是当时疫病的源头，大家伙都知道疫病是怎么起的，大部分也是第一批被你救活的人。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龚俊抿起嘴角，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他跑了这一路，邻居的力量是巨大的，只要稍有不对，再小的疏漏在熟悉的人眼里都是极大的反差。老人家心善，不代表所有人都心善，他这么一个移动的金库，也就只有这家人不想要，还收留他。
他不想害了他们。
睡醒了就走吧，他迷迷糊糊地想。
趁着夜色，往天边走。
夜色未沉，火光已至。
半昏的天被黄澄澄的火光映出跳跃的霞光来，举着火把的人却无意欣赏，围做一圈，将老人的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把人交出来！”
“阿成，叔劝你一句，可别被这人迷惑了心智！”
“就是他搞的那劳什子病！老婆子你可别给自己找事！”
门从里打开，老人站在院内院外的交界上。
她拿着拐杖就往外一个个点名，中气十足地喊过去。
“小林你，去年染了病，要不是恩人仁慈，免费给你扎的针，你能活到现在？”
“老孙头，你喊什么喊呐，是不是心虚？去年那病不是因为你用了你家臭水沟子里的水，能闹到这么大？”
“满口胡言！”说话的就是隔壁孙家的大儿子，三四十岁的模样，长得虎背熊腰，一张方脸，吊梢的眼，身上的横肉像过年时节被捆起来打包的猪肉，鼓出来一条一条的。
“官老爷都说了，那疫病就是他心怀不轨，刻意下毒！和俺们有什么关系？老陈婆，你说话要有凭据的，信不信我到衙门去告你啊！”
“就是，”站在他身后一身长袍的书生竟也叉着个腰，尖着嗓子，“给俺们泼了那么长时间污水，让俺们背了这么大一口锅！俺们还没找到他算账呢，救命恩人？我呸！”
老人拿着杖往地上戳，简直要被他们这幅不要脸的样子气得冒烟。
龚俊呆愣愣地坐在床头，朝窗外望去。月光已经被灼热的橙黄遮盖了，看不见了，只有连片连片的火光在跳跃。
早知道是这样。
人啊，向来习惯了为自己开脱。越是源头，越是受惠，就越是要给对方泼污水，好显得自己牢牢地黏在道德高地上。
——源头是因为被奸人所害，并非我行事不正，所以愈是要显得势不两立，正义高呼；受惠是因为对方心怀不轨，非要上赶着给自己治病，所以就算我没给钱，也是人之常情，更是要斩草除根，大义灭亲。
怪物的恩惠算什么恩惠呢？
他慢腾腾地下了榻，正了正头上的发簪，低头伸出足尖，把自己的鞋勾过来。鞋底在地上摩擦，刺喇喇的声音像刮花了，他套上鞋，就像套上一个硬邦邦的刮花了的瓷器，又硌又冷。
院内的形势已经演变到院门被攻破，乌泱泱的人就要涌进来。男人奋力争辩时，便听见身后一声轻微的门响。
火光像是烧不到那人身上，凄冷的月光像吊唁的白布，罩了他一身。银色的发尾随风飘起，如同海中跃起的银鱼，环绕着他苍白俊秀的面容。
浅棕色的眼眸像是褪了色，只有一层薄薄的琥珀琉璃屏障，脆的很，像是随便被月光一荡，就会碎掉。
龚俊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众人反而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一时空气都安静了。
他平静地说：
龚俊“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
一条沉沉的锁链缠上龚俊的手脚，方向却不是府衙。
那群人浩浩荡荡把他推进一个破败的后院里，前门后门站了两个人看着，把他眼睛蒙了，双手高高地吊起，膝盖却差一点，够不到地面，是个上不去下不来的姿势。
龚俊被蒙在黑布下的眉头微蹙，这些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他眼睛被蒙上，四周的一点声响都格外清楚。他仔细侧了耳朵去听，才听到一鳞半爪的语句。
“我老娘生了病，这么……”
“……仙人说了，他的血很金贵，效果那样好，救不好一个人？”
“仙人也要他的血呢，不能把他弄死了……”
“这血还能拿出去卖的……”
龚俊心里一沉，吊在半空中的手腕处被绳索磨得隐隐作痛。他们口中的仙人恐怕就是那个隐藏在兵士中的灰眸男人。
他果然一路追了过来，或许连自己被卫长和他母亲救下，都并不是个意外。
只是，恐怕连他都不知道，和人体融合的凤血到底要如何才能恢复到原先的模样。
龚俊苦中作乐地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跨擦跨擦地蹭过来。他被勒得泛青的手臂已经冰凉，骤然被生着老茧的滚烫的大手一握，便生了一胳膊排队起立的鸡皮疙瘩，惊得他向后一躲。
有什么东西搅和着呼呼风声破空而来，龚俊下意识侧过脸去，一股大力掀得他差点整个仰翻过去，脸侧和胸前火辣辣地疼，黏稠的液体从伤口滚落下来。
“血！带金色的血！”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龚俊后颈一紧，小腿肚被狠狠压下，整个人如同引颈受戮的天鹅，伤口处被毫不怜惜地抵上瓶口，将血液尽数收进来。
头被仰得太过，他甚至没法闭上嘴，涎水顺着嘴角拉出银丝，缓缓滴落在肩膀上。头皮扯得发痛，他直直地盯着脑袋顶上横七竖八的歪斜的木板，看不到一丝渗漏下来的天光。
我当初，为什么要救这些人……
没有人给他止血，热切的目光盯着他的伤口，只希望那血流得愈多愈好。
他的唇色已是一片惨白，抓着头发固定他的人只低头瞟了一眼，便觉得手下的人太白了，白得像死了，只有灼眼的伤口的鲜红色留下一道只流了一半的血泪来，瞬间抬起头，自欺欺人地不敢看他。
龚俊眼眶涩得很，随着血流得越来越多，他连呼吸都只有薄薄的一片，像舔到最后的一片糖，再用舌尖一顶，就会碎得七零八落。
为什么……
我救的人想杀我，我爱的人要抓我，我救过护过扶持过的人，要背叛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都要这么对我……
你们回答我……回答我啊！
暗金色的光骤然从龚俊身上迸射开来，将四周众人彻底震出房间。周身长发无风自动，发尾银色寸寸上升，直染到长发半白才渐渐停止。
不闻剑受召而来，如一道闪电劈开他四肢铁索，自觉地回到他的手中。
他睁开眼睛，琥珀琉璃的屏障彻底坍塌，纯银色的眸子冷淡如冰，使他看起来不似活人。
“鬼……”
离他最近的人终于颤抖着发出嚎叫，手脚并用地向后退，“鬼啊！”
他冷冷地注视着这些方才还狗仗人势的家伙，链剑轻甩，彻底将他们扫出房间。长剑如蛇穿梭出屋，割开了困住老婆婆和男人的绳索。
凉夜如水。
他轻咳了两声，从衣摆上撕下一片衣角，擦去嘴角溢出的血迹。
而后朝老婆婆摆了摆手，毅然转身离开了。
向着山林，向着无尽的暗夜与永失的黎明，向着一个人荆棘遍布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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