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黑……
头好晕……
四周浓重的黑暗沉沉地覆盖了每一寸空间,把龚俊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朦胧中仿佛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手脚都动不得,又恍恍惚惚地听见外间传来刻意压低了的讨论声。
“老朽无能……”门外钻进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龚俊聚起了精神去听,一个和温客行很像的声音回复了他。
“你只需要告诉我,结天地契能否治阿俊的伤,”男人不耐烦地说,空气中划过袖子带风的声音。“上天若可证实我二人的结合,清气还会否抵抗煞气入体?”
龚俊终于将眼睛睁开了一个小缝。蛋黄似的雾蒙蒙的床帐外,阿衍轻轻用扇子敲着掌心,眉头紧蹙,紧盯着老者的唇角,誓要得到一个回复。
然而老人摇了摇头。
“上一次结天地契成功的,已经是数百万年前的凤凰与仙人,他们本就是一气同源,留下的书籍记录就没有任何参考价值。”老人翻出掌心,几页古老的卷轴浮在空中,散着鲜绿色的光点。“鬼王殿下与我们小主子情投意合,忠贞不二,老朽很是佩服,也打心眼里祝福你们。”
“小主子是老朽看着长大的,自然也希望他能与爱人长相厮守。可是这结契之法……”
老人长叹一声,手中竹杖轻敲地面。
“世间自有道法,清煞相生即对立。强行违逆,恐怕后劫再生,绝非八十一道雷劫和四十九层天火这么简单。若你们不能承受天道的考验,即使熬过了雷劫和火刑,也终究会被命运分开的。”
男人耸了耸肩,满脸不在乎地笑道,“怕什么?雷劫和火刑,我会护着阿俊的。只要他能好起来,分不分开都是后事。”
“哎,说什么呢!”老人面露不满,重重地敲了几下地面。“你们已是在天道见证下结契的爱侣,若在考验中分开,后果岂能和你们现在就分开相比?”
“神志不清、魂魄失落都是轻的,那不要命的去结契的,有多少魂飞魄散,你自己查了典籍,自己不清楚吗?”
“那是他们意志不够坚定。”男人想了想自己翻过的那些爱情故事,不屑地撇了撇嘴,“若是我来,必然不会让阿俊落到那个结局。”
“何况,我们是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不作任何尝试,就屈服于所谓的清煞不合之下?”
男人略侧过脸来,极黑的瞳仁里落了几颗转瞬即逝的星子,透过重重帘幕,朝龚俊眨了眨眼。
对视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二人同时勾出一个无所畏惧的笑来。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恩人?恩人!醒醒!”
龚俊是在一阵轻柔的唤声中清醒过来的。方才梦中过于真实的画面还在眼前消散不去,他骤然睁眼,便被透进来的阳光闪到了眼睛,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
手一动作,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床虽然陈旧但是干净的棉被,鼻尖翕动,有淡淡的皂角的味道。
他使劲眨了眨眼,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渗出来,方才放下手去。
一旁坐着唤他的是个大约五十岁左右的老人,酱黄的脸,三角的下巴,眼睛细长得像三月刚长出来的蕨类的叶,青丝掺杂了些银亮,整齐地挽到脑后梳成一个髻。
好眼熟,龚俊想。他一定是在哪见过这个老婆婆,但是深究下去,却又像在琳琅满目的花里醉了,想不清楚。
“老婆婆,你救了我吗?”龚俊接过她手上的药碗,先朝她露出一个友好的笑。“谢谢您了。”
老人连忙摆手,一笑起来那眼睛就像被碰着了的含羞草,眯成一条线,“谢我做什么?恩人你救过我的命呀!你忘了吗,去年那疫病,是你给了我儿子一颗药丸,又让他把我带到楼里,你亲自施针给我治的!”
龚俊恍然大悟,眉眼向上一挑。竟是当初疫病时,他为了进入卿玉楼,向那侍卫长示好,救下的他的母亲。
龚俊“原来是您!老婆婆,您怎么会在北郊?”
龚俊小心翼翼地问道,“全城都在传,我才是当年疫病的罪魁祸首。您……不信吗?不怕吗?”
老人闻言一拍大腿,气得脑门子上刘海都被她的动作震得跳了一下,“什么浑话!这些人,猪油蒙了心,都不知好歹了!别的不说,这病当初怎么发的,我可是清楚得很,我就住在那发病区的隔壁!”
“原是那后头臭水沟子,不知被哪来的丧门家伙,甩了那样多死人!”
龚俊一震,追问道,“死人?哪来的死人?”
老人摇摇头,叹气道,“不晓得啊。后来泡肿了,水都不好了,大家伙才发现的。我偷偷去看过一回,都是死了的小娃娃,不知道从哪来的。”
“这水被大家吃了这么久,不生病就怪了。隔壁老孙他们家又是做点心买卖的,平时少不了用水和个面,这一来二去的,全城都染上了。”
“若说这事情是你做的,你费这个心思去治什么?”老人伸手替他将鬓边的碎发笼到而后,带着茧子的手擦过太阳穴,粗糙又爽利的舒服。
“别人不晓得,我当时可是看得真真的,你自己都快病倒了,还给我们治呢。”
龚俊鼻头一酸,咬着下唇,碗里澄澈的药汁映出他半边瘦削的脸,还有脸上细碎的、结了痂的暗棕色的划痕。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往城外跑的。
原本想躲在卿玉楼或是遥名下的某个房产,等周子舒他们派人来接,然而对方的动作太快,四季山庄和天窗那边又迟迟没有动静,他名下所有的产业都被查封。
这还不算,全城的人都被调动起来,人肉搜索他一个。
街坊四邻,摊贩走卒,但凡见过他的,不论之前有没有受过他的恩惠,都纷纷换了张面皮,将他视作洪水猛兽,索命厉鬼,共同织了一张极密的网,叫他无法脱身。
彦卿被自己的大哥拘在府中,长嫂出殡,他根本出不来。派来跑腿的小厮在半道拐了个弯拐到了府衙,幸亏后来龚俊跑得快,但也再没收到彦卿的消息。
听风楼的小倌抹了脸,悄悄抱着包袱来找他,想给他送吃的,被自己的恩客举报,打了个半死不活。
可笑的是,那恩客曾经还是被龚俊救过的人。
还能去哪?
岳阳之大,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龚俊,容不下一颗救人的心。
老人宽大的手掌轻轻罩在他头顶,温柔地搓揉他因为置换魂魄和血液有些泛白的长发。
“孩子,你受苦了。想哭的话,就哭吧,别把自己憋坏了。”
下唇被咬出了两个小小的凹陷,龚俊的脊椎陷下去,从肩膀到蝴蝶谷都在耸动着颤抖。药碗中的水面起了涟漪,融入一滴咸味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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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怀章“昨夜见你收了信鸽。怎么样,找到龚俊了么?”
秦怀章瞧周子舒醒来伸了个懒腰,便踩着一地新生的草叶,软软地都没有脚步声,走到他面前,伸手给他递了一个烤热的馒头。
对面却没有人接。
周子舒按着太阳穴,只觉眼前一片浑然眩晕,耳边嗡嗡作响,小虫似的黑点在视网膜上乱撞。
秦怀章立时蹲下身来查看他的情况,捏住他的肩膀摇了摇,不过片刻周子舒便清醒过来,愣愣地盯着秦怀章看。
周子舒“……师父?”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秦怀章皱着眉头,拉了他的手腕细细查验,一边问道,“是不是没睡好,要不再歇息一会?”
周子舒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他看着秦怀章,秦怀章低头盯着他的手腕,神色渐渐凝重。
周子舒茫然问道,“师父?”
秦怀章缓缓抬头,又把最开始的话问了一遍。
秦怀章“你找到龚俊了吗?”
他紧紧盯着周子舒的眼神,竭力抓住他脸上每一分神情变动。周子舒眼神微微一散,而后眉头下意识地靠近,眼睑上抬,眉头压低,是个厌恶的表情。
“为什么要找他?”周子舒疑惑道,“这种阴险小人,走得越远越好,免得他又对老温起什么歪心思。”
秦怀章握住他的掌心都冰凉了。
周子舒抬头四下望去,声音都变得别扭又轻快起来。
周子舒“对了师父,老温呢?”
温客行正坐在卿玉楼的二楼小间里,对着一屋子他和龚俊的东西目瞪口呆。
那日他和遥谁都没讨到好,放了狠话的鬼主也打不过一只拼了命要护主的妖,好在遥顾忌眼前这人死也要死在主子手里,遂没下狠手,着急沿着痕迹去追龚俊了。
恰在此时那队兵士又找了来,正在追踪的“龚俊”忽然消失,他们气势汹汹地来找半路失踪的温客行,非说是温客行和龚俊沆瀣一气,就打着声东击西的主意。
糊弄这些人又花了不少时间,待到温客行彻底脱身时,遥早已没了踪影,四周的痕迹也都被他掩盖了。
无法,他只能先回到卿玉楼,再说后话。
门被碰一声撞到墙上,顾湘咋咋呼呼地跑进来,一脸期待地在屋内搜索,却只看到温客行一张冰块脸。她不信邪地绕过屏风查探,也没见到她心心念念想见的那个俊哥。
“主子你行不行啊!”顾湘不可置信地跳到温客行面前,“你出去了一下午,都没找到俊哥!你知道外面现在对他查得有多严吗,万一被坏人带走了可怎么办啊!”
温客行被她吵得烦,一个眼刀杀过去,“他身边有厉害的人,哪需要我保护?他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个的,还记得谁是你主子吗?”
顾湘立马收了张牙舞爪的德行,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在心里给未来的主子点了个蜡。
哼,让你现在凶我,以后等事情解决了,我一定要跟俊哥告状!
温客行拈着茶盏,掌下的迎春花郁郁葱葱,杯中传来一股熟悉的铁观音的味道。
奇怪,温客行想。自己向来是不喜欢喝铁观音的,难道是龚俊喜欢喝?
自己宠他,宠到了这种地步吗?
过去的自己怎么回事,明明是鬼主,怎么四周尽是些小女儿家谈情说爱的摆设,连鬼谷的人都分出去了。把手上的势力和权柄交出去,真是够蠢的啊。
“他看起来是往北郊的东向去了。”温客行淡淡道,“多派一些人避开官兵,沿路去找,找到人了把他带到我面前来。”
温客行举起手中的茶盏,微微眯起眼睛。
金丝雀就该好好待在自己的笼子里,没有主人的允许,怎么能展翅高飞呢?
你说对不对,龚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