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彦卿来的时候，外间正下着滂沱大雨。龚俊身着一袭黑衣，素白的手笼起窗前的竹帘，眼睁睁看着那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路踩着水潭飞奔而来。
他微微偏头，眼神仍盯着街上，吩咐遥道，“去接人吧。”
“他来了。”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楼梯间匆匆而上，停在凤萧的房间门口。
龚俊回过头来，见他一头一脸的雨水，全身都被浸透了，正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门口木板上在极短的时间内积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洼，像深夜寒鸦乌黑的眼睛，透着寒凉。
龚俊皱起眉头，大踏步上前，从一旁脸盆架上顺路扯了毛巾，先盖在彦卿头上，侧头和遥说道。
“去取些干净的衣物和毛巾来，再要一盆热水。”
“这是怎么了？”他轻柔地搓了搓彦卿的头发，见对方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不放，也不说话，便询问似的冲他眨了眨眼。“怎么不说话，出什么事了？”
彦卿直愣愣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直射到他眼底，不知从哪落了一点火光在眼里，灼热得让龚俊有些无所适从。
“你……”
彦卿忽然伸手，抓住了龚俊正抓着毛巾的手腕，大力地有些颤抖，却不让龚俊觉得疼，只是青筋暴起，仿佛骨头都在用力。
“你是大夫，是不是？”
龚俊面色一沉，眉峰似都不自觉锋利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去年岳阳城疫病，是你从卿玉楼开始救的人，是不是？”彦卿眼里的火苗高高窜起，希望又升腾起了一点，“是你……你是龚俊，是不是！”
龚俊眼神挪到彦卿抓住他的手腕上，又看向对方热切的眼神，轻轻撇了撇手腕便挣脱出来，低声道。
“我已经……不大能拿针了。”
彦卿一愣。
龚俊苦笑着把两只手手掌朝上，手腕相靠，送到他面前，白皙的腕间隐隐露出淡青色的血管，还有两道黑褐色的、如同毒蛇一样的疤痕盘桓其上。
“我的两只手都被人废过，虽然后来好了，但要行针，恐怕很难了。”龚俊观察着他的神色，斟酌着道，“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来找我，我建议你另寻高就。”
彦卿缓缓放下手，雨滴顺着指尖落下。
他微蹙着眉，高大的身躯些许佝偻，沉默许久，忽然低沉着嗓子道。
“我……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难产离世了。从小父亲和大哥征战在外，家中长嫂如母，是她把我和两个弟妹一路拉扯大。”
“如今嫂子身染怪病，寻遍全城名医都无力回天。我是受朋友启发，才想起当时救助我们全家的医者，但寻医时一直没有这个人的消息。”
“前两天，我妹妹忽然和我说，那日在听风楼门口她见到你与我告别，便觉得你有些眼熟；后来我托朋友一打听，几番辗转，才知你很可能就是当年的龚俊。”
彦卿抬起头，一把握住龚俊伸到他面前的手腕，神情恳切道，“我如今走投无路，才来你面前这样直接问你。嫂子危在旦夕，家里人连寿材都准备好了，可我还是想试试……事到如今，你能不能去瞧一眼，哪怕最后真的救不回来，我以性命发誓，家里人绝不会怪罪到你身上！如何？”
龚俊望他许久，面上不显，心里却暗暗苦笑。
对方竟设了一个这样的局……以人命做饵，逼迫自己不得不一脚踏入这陷阱吗？
想来也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也不是对方的风格，否则他也不会等着对方送彦卿上门。
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挣脱出来，朝彦卿身后抱着衣物走来的遥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说，“去把之前温客行送来的药箱和不闻拿来吧。”
长袍展开，挂在一边的衣架上，他伸手一拉，拽开了彦卿身上已经吸饱了水的披风。
“先换衣服，我同你走一趟就是了。”
遥亲自赶马车，雨声带着潮气透过湿淋淋的马车壁钻进来，龚俊低着头握住右手手腕，尝试着左右扭动。
下雨天，真是个适合搞事的日子。
从右侧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捏住了他的手腕，暖呼呼还带着茧的掌心把冰凉的腕骨包在其中。
彦卿蹙着眉，虽然心中焦急，但仍敏锐地发现他的不适。伸手替他按揉了几个穴位，他低声问，“是雨天会痛吗？”
龚俊送出手去任他按捏，轻声回他，“嗯……今天不是个好天。”
“是啊。”彦卿苦笑一声，浓密的眉毛有些耷拉下来，轻声叹息。“有时天要收人，又有什么法子。”
龚俊歪歪头道，“你不觉得是我寻了托词吗？”
彦卿诧异道，“是我求你去看一眼，怎么能这么想？你身上不好，不爱出门，而且旁人总对南风馆有些看法……我知你肯出来，已是看在我的份上给了极大的情面了。”
“之前你手上总有饰品，我都没注意到你这儿竟还有这么重的伤。”他皱起眉头，凑近了瞧，手指有意识地在周边按压了几下，似乎是在估量伤口的严重程度。“这恐怕是当时连手筋都……什么人竟对医者下此狠手？”
龚俊淡淡道，“自然是救了他们不想我救的人。”
“无耻。”彦卿是惯在军中的人，医者于他们更有别样的情分，伤及军医便如伤及同袍，此时也顾不上礼节分寸，面色极差地骂道，“小人行径，只盼他们有一日也得那只有你能救的病，且看他们嚣张不嚣张！”
“后来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我心里过不去，很久不拿针了。”龚俊轻飘飘带过了这个话题，向彦卿强调道，“所以……这一趟很大可能是你白跑了，毕竟能用药治好的病，恐怕你也不会来找我吧。”
彦卿沉默半晌，捏着龚俊手腕的按摩仍旧不停，只是低垂眼帘，默许了他的说法。
“你既然打听过我，近日岳阳城里贴遍了鬼主的画像，旁人没近身见过我的模样，你还没见过吗？”龚俊单手撑在窗旁，好奇道，“你不怕我便是那杀人如麻的鬼主，接近你是别有所图？”
彦卿犹豫道，“看见是看见了，不过……我听闻鬼主在青崖山已经伏诛，如今岳阳城内这幅鬼主画像，恐怕是别有用心的人杜撰的吧？不然那么多人在青崖山亲眼见到鬼主坠崖，又谈何通缉呢？”
龚俊试探道，“若我真是呢？”
彦卿抬眼，黑漆漆的眼眸凝视他片刻，才微微一笑道，“你不像。”
“鬼主杀人如麻，身上的气势是用死人堆出来的。你虽然有时气势凌厉，但是杀过人和没杀过人，相处下来差距还是挺大的。”
彦卿下结论道，“起码从各种细节来看，你没杀过人。”
未等龚俊出言反驳，彦卿抢先道，“就算我看走了眼，你真是鬼主，我也觉得你不会是个坏人。”
“一个会下意识说出想让天下太平、江湖安定的人，不会是个搅弄风云，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你很珍视人命，这很难得。”
彦卿冷哼一声，周身气势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双眉冷峻如山，沉声道，“当一个人爬到高处，人命在他们眼里就变成了随手可以收割的物品，一样可以踩着往上走的阶梯。”
“下令发起战争的人从来不在战场上，所以不知道人命有多脆弱。”
“但你不一样。”
那双握在他手腕上的手带着某种粗糙的坚定，传来一阵暖意。龚俊欲盖弥彰地垂下眼皮，有些失神地微微蜷起手指。
走得越高的人，越看轻人命……是这样的吗。
座下一震，龚俊朝前一滞，遥已经掀开了车厢的帘子。
遥“主子，到了。”
**
温客行醒来时，窗外满院翠绿桃叶随风轻舞，衬以朗日清溪，格外心旷神怡。
鬼谷可没有这样清朗的景象。
他踩了木屐，简单披上斗篷推开门，正好遇上周子舒顺着走廊朝他房间走来。听见房门开合的吱呀声，周子舒惊讶地一抬头，欣喜道。
周子舒“老温！你终于醒了？”
温客行挑眉道，“终于？我睡了很久？”
周子舒招呼他到房里坐下，转身合上房门，答道，“有段时日了……我们回来四季山庄，一路上四五天你都睡着。”
“四季山庄？我们回四季山庄了？”温客行惊讶道，“阿絮，你之前不是一直都近乡情怯，不肯回来吗？”
听到温客行的称呼，周子舒微微皱眉。这段对话怎么这样熟悉？
他们之前不是回过一次四季山庄了吗？为什么温客行会说……一直？
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老温，之前俊俊到底怎么和你说的，为什么你说不会再见了？”
温客行看着他的神色不变，眼中渐渐有疑惑浮上来。
周子舒的心在一片寂静中越来越沉，他的眼皮跳得厉害，隐隐觉得温客行的回答，绝不是他想要听到的。
温客行眼帘微掀，恍惚中，痛苦的感觉一瞬间涌上来，又瞬间消散。
他眼中眸色越发深沉，瞳仁中棕色的部分渐渐已经被漆黑的部分吞噬得只剩下一圈脆弱的淡金色。被注视的一瞬间，周子舒甚至觉得周身冰冷，仿佛那双眼中沉着深渊长夜，几乎要把他吸进去。
“啪” 的一声展开折扇，温客行似笑非笑，眼中一点折射的光犹如湖中一寸冰凌，冷得叫人心惊。
周子舒的眼皮跳得更快了。
温客行的声音剥去了往日温柔的外衣，露出猩红疯狂的内里，阴阴杀意隐隐显现。
温客行“阿絮，你说的人……该不会是‘龚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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