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披着湿淋淋的头发推开房门时，屋内已经站了一人。
温客行转过身来，未及开口，先有笑意，一身靛色竹纹方领长袍，头上插着檀木簪子，腰间挂着针袋和玉佩，活脱脱一个富贵小医仙的模样。
龚俊瞄到针袋的眼神微微停滞了一下，询问似的站在门口，一手笼着长发，没往里走。
“我没事，”温客行像是知道他在问什么，“你进来吧，我不会晕过去了。”
龚俊便侧身溜进门去，随手从架子上扯下一条发带，把头发系了。他没穿外披，身上还透着热腾腾的湿气，显然是刚沐浴完的样子。
“有什么事？”他开口极冷淡，往日的笑颜一概不在。打量了温客行一番，道，“我当周子舒不会这样放你出来。”
温客行像是被他这句话取悦了，扶着桌子自顾自坐下来，靠在椅背上，微眯着眼。
“他拗不过我，何况那画像虽与我相似，终归不是一模一样。稍微涂抹一下，便可遮掩过去。”
龚俊瞥他一眼，“是没人拗得过你。”
温客行听出话里的责备，讪笑一声，眼里却越发亮晶晶起来。只是背后扶着椅背，手上青筋暴起，方能稳住自己坐在椅上。
“我端了段鹏举的老巢，从他那问出点事情来。”温客行抽出一张纸，轻点在龚俊面前桌上，敲了敲最后的人名，“你瞧瞧。”
龚俊没低头去看，略侧过脸，审视了温客行片刻，方才启唇，“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温客行说，“幕后之人我也想查，不如一起？”
龚俊挑了挑眉，“为什么要和你一起？”
“我不是找不到人。”他偏了偏头，“温客行，你该叫回甄衍的名字，去发扬你的神医谷了。沉溺在小倌馆，算什么事？”
“神医谷荒废这么多年，不需要我去发扬。”温客行油盐不进，“就算从前的誓言都不做数了，你我立场一致，又彼此知根知底，同舟共济不好吗？”
“我刚下了你的贼船，就要我再上一艘？”龚俊讥讽道，“别做这些事了，鬼谷的人你还敢用？去除纹身的法子我早给了千巧，先把你手下的人洗白再说吧。”
温客行听了半天只听到后半句，登时向前一俯身。
温客行“把我手下的人洗白就行？”
龚俊捏了捏鼻梁骨，皱眉道，“你确定要放这些人出来？”
“食尸鬼，急色鬼，长舌鬼……这些人放入江湖，你还要不要神医谷的名号了？”他重重叩了叩桌子，“温客行，别掺和了。”
温客行的眼神中，光点渐渐淡下去，放在桌上的手缓缓后撤。
手肘下传来细微的剐蹭声，似乎是有根凸出的钉子，一下刺破了血肉，手臂传来钻心剜骨的痛。
龚俊“回四季山庄，和你的师兄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不好吗？”
龚俊还在继续说，“我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花这么长时间帮你搞定了一切，但是既然我都做到这一步了，你能不能给点脸，尊重一下我的劳动成果，别有事没事跑到江湖里转一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鬼主吗？”
温客行垂下眼皮，揪着袖口，借着手臂的遮挡，一点点擦去桌上方才渗下的血迹。
龚俊看着他一副可怜模样，原本的怒火也压下去三五分，长长叹了口气。他放软了声音，手指摩挲着那薄薄的纸页边缘。
“这份东西我收下了，作为交换，我建议你早些和周子舒说，回四季山庄去。”他双指夹着纸张，朝温客行晃了晃。“晋王那个偏执狂，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周子舒的。”
温客行眨了眨眼，抬起头来，“师兄钉伤已愈，四季山庄又有师父坐镇，晋王亲自前去也得喊秦庄主一声叔伯，上辈子的事如何发生？”
“现在四季山庄只有秦庄主，他虽然辈分大，但是年龄也不小了，身体和头脑都衰败了一大截。”
龚俊沉声道，“各路居心叵测，想要寻找武库钥匙和琉璃甲的人也找上了四季山庄。有你回去，起码甄衍的下落明晰了，秦庄主能轻松一些。”
温客行一双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龚俊，半晌才道，“阿俊，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这是他们今天见面，温客行第一次喊“阿俊”。
旧日的昵称压在舌下，在唇畔打转了无数个圈才小心地吐露出来，藏着温客行无数次午夜梦回心头的一点滚烫。龚俊也似是被这个称呼烫着了，眼皮一跳，抬眼对上温客行的目光，脖颈间摩挲和热辣仿佛又升腾起来。
阳光正好，从琉璃窗映出五彩斑斓的画卷，沉香袅袅，一道香烟淡淡，从温客行背后升腾起来。龚俊忽然想起，似乎在某个久远的下午，他从床上醒来，就见到温客行坐在床边，背后也是这样的一个晴天。
然后，他坐起身，温客行担心又有些客气地扶起他，同他说了什么。
龚俊微蹙了蹙眉，闭上眼，有些不适地按着太阳穴。记忆总有些模糊，像打了马赛克一样。
他当时说了什么？
温客行略有担忧地伸长了脖颈探过来，“阿俊，你怎么了？”
龚俊手微微一顿，勉强想起的画面消散不见。他肩膀一松，整个人有些颓丧地瘫在椅子里，摇了摇头。
“没事。”
想不起来，就算了。
“你今日来，顺道把雪松带走吧。她毕竟还留着鬼谷的标记，回鬼谷更安全些。”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走到温客行身侧。温客行下意识地随着他的动作起身，然后就感觉腰带一弯，低头一瞧，一个青玉佩坠在了腰上。
龚俊“做个纪念吧。”
龚俊用那双浅棕色的瞳仁静静地望着温客行，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龚俊“再见。”
温客行甫一回到房间，便露了疲态，支着门框方勉强撑住身体。晕眩的感觉犹如跗骨之蛆，眼前画面闪着大块大块的黑紫色，缠绕不迭。
周子舒迈着大步赶过来，扶他走回床边，“怎么回事？”
他眉头一皱，“你又去见龚俊了是不是？”
眼见周子舒抿一口气就要继续唠叨，温客行白着脸色摆摆手，让他不必说了。
“今后，也去不了了……”
他伸手抓了了空，摸索几下，才从腰带上拽下那根新挂上来的玉佩。青灰色的底露出隐隐的黑色边缘，两条蛇缠绕盘旋而上，露出尖锐的獠牙，不像是新的，反倒像是旧物。
温客行微微蹙了眉。
他原以为这只是龚俊随手拿来打发他的小纪念品，摩挲间却感觉此物很旧了，上面还有一道浅浅的裂痕。而且这雕刻虽然精美，图画寓意却不好，不像是拿来送人的东西。
难道这其中，别有深意？
温客行正想站起来，对着光再研究研究，便觉一股深沉的困意铺天盖地地涌来。他只够来得及攥紧了玉佩，而后膝盖被床沿磕得一弯，整个人便无知无觉地向后仰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只听见耳边传来周子舒慌乱的唤声，心中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
似乎这一次，不知是单纯的晕倒这么简单了。
**
雕花的窗棂在桌上投下扭曲的阴影，缓缓吞噬着仅剩的金色光影。
遥推门进来时，龚俊两手随意搭在椅子把手上，双腿交叠而坐，整个人藏在阴影里，长睫遮掩了眼下的乌青，遮掩的胭脂被抹掉了，露出了苍白的唇色。
穿着古装做这种大佬姿势，他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不过也只有此时，遥才能看出一点龚俊来自其他世界的痕迹。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俯下身在龚俊耳畔说了什么。
龚俊微微睁开眼睛，放任自己进入难以聚焦的模糊状态，毫不惊讶地歪了歪头。
“又晕了？”
遥轻声说，“这次时间更久，还没有醒来。”
“周子舒怎么说？”
“似乎准备带温客行回四季山庄了，越来越多人注意到甄衍在这里，他分身乏术。”
龚俊轻点把手的动作顿在空中，嘲讽似的勾了勾唇角。
“对面居然会先对温客行下手。我以为……”他伸出指尖，像是勾住了落在光暗边界的线，牵扯着黑暗往自己方向褪去。“他会拿这个威胁我。”
“如果真的背后有人控局，”遥思索道，“此举恐怕是要再度激发温客行体内的蛊虫。上次温客行醒来后，过了一会才在周子舒的提醒下想起您；如果再次发动，恐怕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
龚俊接着他的话分析，“轻则彻底忘记我，重则……成为我的敌人。”
遥蹙紧了眉，“可是这个蛊虫只能加强或者模糊记忆，从而影响人对人的印象。您与温客行的过往基本没有什么……”
“温客行过去放给我的权力太大，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见分歧的时候，”龚俊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何况在他晕过去之前，我也没有跟他解释毒蝎的事，这些串联在一起，足够让他对我充满警惕。”
“如果这次对方不能从您这拿到想要的东西，”遥谨慎道，“他会怎么做？”
龚俊嗤笑一声，从桌角抓过一沓子纸张，正是之前贴在城内各处的鬼主画像。
他拍了拍这一沓画像，发出沉闷的啪啪声，仿佛某种迟缓而压抑的叩门声。
“这就是警告。”他把手肘撑在桌上，手指微蜷成拳，支住脸侧。“从我们回到岳阳城开始，对方已经截断了后路，不是吗？”
遥面色瞬间阴沉下来，龚俊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我猜，如果这次不能达到他的目的，这张画像就不只是画像这么简单了。”他说话的语气很轻松，内容却让遥如临大敌，整个人都紧绷起来。“鬼主，凤血，还是能吸人阴气的怪物……”
“彦卿是他送来的媒介，恐怕也是某种机会，让我不要不识好歹，乖乖把凤血和温客行交给他。”
龚俊冷笑一声，“可惜我不想接。”
遥深吸了几口气，担忧地盯着龚俊苍白的唇色，“主子，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彦卿再不提出要求，您会先被反噬的。”
“快了。”龚俊低垂眼帘，轻声说，“最迟后天，他一定会来找我。”
龚俊“温客行要走，正好是个机会。免得城门失火，让我手忙脚乱。”
遥有些负气，“他这样对您，您其实可以不管他的。”
龚俊淡淡道，“这是我与别人的承诺。何况，他才是对方最想要的核心，我们不能说让就让。”
龚俊“雪松送走了吗？”
遥摇摇头，“温客行说他过段时间让罗姨来交接，现在还是留给我们。”
其实就是缓兵之计罢了。温客行根本不想放弃任何一点可能和龚俊交流的机会，自然不可能真的带走雪松，这个“过段时间”，估计就是遥遥无期。
龚俊低着头半晌，才道。
龚俊“算了，他不想要就不管了，让雪松小心点，近期别出门了。”
夕阳像撑不住这沉重的天幕，终于轰然落下，桌上溅起大片碎末似的阳光。桌面如同即将到来的夜幕，彻底陷入黑暗。
龚俊指尖在漆黑的桌面上摩挲半晌，某种不安的预感在心头若隐若现。
龚俊“希望……不会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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