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
龚俊偏头看,大片大片柔软的云朵在空中栖息,灼热的阳光烤化了边角,映着身后金色的羽翼。
灿烂的光芒普照大地,身下是青葱无边的万里山川,仰着头,接收光芒的馈赠,轻声吟唱。
高空的风比人间更肆意,他乘着风,却不愿往更高处飞。敛了翅膀,向下俯冲,他即将落到地面的瞬间,急速刹了车变成人形,扑到少年的怀里。
“阿衍!你怎么来了呀?”
少年不再是一身黑衣,靛蓝色的长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白玉簪子将头发梳拢起来,像个意气风发的学子。他满足地揉搓了一把龚俊的头发,和他未及收起的毛绒绒的大尾巴,笑道,
“事情处理完了,我来妖界找你玩。”
“好呀!你来得正好,”龚俊抖了抖尾巴,牵起少年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今年秋天,天童山上的果子结得可好了,螃蟹也养得肥,我爹娘做得简直太香了,香得你想把手指吞下去!”
“真的这么厉害?我还没吃过螃蟹呢!”少年瞪大了眼睛,兴致勃勃。“能让我蹭一顿吗?”
“当然了,我娘可是心地最好、最——善良的妖了!”
少年人的快乐总是干净又简单,晴空万里下,牵着手去捉一只肥螃蟹,回到家大喊着“爹!娘!”,提溜着螃蟹的脚,逗得它张牙舞爪。
爹娘湃些果子招待朋友,谈天说地一会,抱怨课业一会,便有香香辣辣的大螃蟹上桌,吃得直舔手指,还嫌不够。
龚俊笑眯了眼睛,悄悄去踩桌下朋友的脚,被对方迅速格挡,以剥好的螃蟹大钳子为诱饵,直接落入了陷阱,被抱了个满怀。
“你耍赖!”
“你偷袭!”
娘笑得直不起腰,爹笑得含蓄些,咧着嘴把剥好的钳子递到娘嘴边。少年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龚俊,伸长的胳膊放下了,饱满的蟹肉送到龚俊面前。
“喏,给你吃。”
龚俊眼前一亮,想了想,张嘴“嗷呜”咬了一半。少年眨了眨眼,笑着抿下了另一半。
他好可爱,龚俊心想。
落日在云朵上折射出千万道霞光,毫不留情地染红云层,将它们拖入七彩的泥泞中。龚俊同阿衍坐在山洞门口,叼着果子,静静地望着天。
“真好看。”少年忍不住感叹,“这就是光吗。”
“太阳是万物之始。”龚俊闭着眼睛,暖意覆在眼皮上,从内到外把他烘热了。“它跳脱于六界之外,是我们的幸运。”
少年似乎知道他在烦恼什么,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神界欺妖太甚。你心地太软,不过是看在生灵的份上不与他们计较,反倒招来祸患。要我说,你就干脆拒绝了他们,免得一天天痴心妄想,把妖界踩在脚底下蹂躏。”
“妖……又有什么错呢?”龚俊轻轻叹了口气,仰头望着阿衍的样子格外委屈乖巧。“我去人界,听他们说什么神爱世人,润泽万物。没想到,神界也搞人界那一套,竟把妖当成子民一样要什么供奉。”
“别怕。”
少年让龚俊枕在他的腿上,细心地理顺他的发丝。
龚俊半晌听不到他说话,又感到放在头边的手有些颤抖,疑惑地睁眼,“怎么了?”
深呼吸了一口气,少年的脸颊映出天边的羞色,桃花眼里汪了水,波光粼粼的。
暗黑的煞气从他的手心升起,这是他腥风血雨中杀上王座的终极武器,两股煞气纠结翻腾着,像雷暴雨前不安的云。
龚俊感到有些不适,用手指顶了顶太阳穴,坐正了起来,四处望了望,没发现什么危险。他转头望着阿衍,阿衍一紧张,手一抖,捧着的煞气差点歪掉,他又手忙脚乱地扶正了。
大团的煞气缓缓集中,慢慢从一个煎饼那么大,缩成一个螃蟹盖的大小,又紧扣成一个圣女果的样子。暗色散尽,从一片灰暗中,蓝色宝石流光溢彩,银色的十字守护着璀璨的光芒,一个小小的链子悬在空中,悠悠旋转。
“阿俊,我……你……你不喜欢去神界,那,那你愿不愿意来冥界?”
他的声音都在抖,却很坚定。
“我……我肯定不会像神界那么欺负你,你来了冥界,他们就没有办法要你去神界做什么仙君,你想什么时候回妖界都可以。你喜欢这里,我……我可以和你一起住在这里,我来回很快的!……”
龚俊震惊地望着阿衍。坠子的光映在他的瞳孔里,和他一样温柔。
“我……”阿衍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地大喊道。
“阿俊,我喜欢你!你能不能让我和你一处?”
少年说完就紧紧闭上了眼睛,咬着下唇,手足无措的样子。
忽然,他感觉到唇上挨到了极柔软、极温热的触感。他惊讶地睁大眼睛,龚俊红着脸,轻轻握住他捧着链子的手,主动而温柔地wen了上来。
银色的光从指缝间逸散,阻在掌心的链子消失不见,十指紧紧相扣。龚俊感觉到对方轻轻扶上自己的后脑,既懵懂又不容置疑地加深了这个wen。
银光笼罩着龚俊,似乎在确认什么,渐渐凝在龚俊的腰上,缠成了一把柔软的链剑。少年放在腰间的扇子回应似的散出淡红色的光芒。
霞光漫天,日月同辉。
龚俊红着脸把自己塞到少年的怀里,感到发顶落下轻轻一wen。
他终于揽光入怀。
忽然,龚俊整个人沉沉地坠了下去,轻松的感觉消失了,四肢仿佛挂了铅球,拼命地把他往下拖。
“不……阿衍……阿衍!”
少年的面容惊慌,双手颤抖着伸向龚俊,鲜血从他的指尖滴下,龚俊耳边响起乱哄哄的议论。
“他是妖诶……”
“妖是什么好东西……”
“想不到他也沦落至此……”
“我才不跟妖在一起!”
对方的脸忽然变得扭曲,最后一句轻蔑的嘲讽和他微动的嘴唇精巧地对齐。龚俊向上挣扎的手落了,茫然地沉下去。
万里深渊。
“咳……咳咳咳……”
身体好沉。
我还在往下落吗?
龚俊试图动一动自己的手指,手却好像有千斤重,自己只牵着一根线,虚虚挂在经络上,指节都麻了,也拽不动分毫。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牵着线,缓缓地、缓缓地勾住指尖。
指尖后面有一颗很小的碎石,轻轻地晃了晃。
手上立马覆上了微凉的掌心,他听见有人在轻声唤他。
“阿俊?阿俊,你醒了吗?”
好熟悉的声音,龚俊想,听到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想落泪。
他皱起鼻子,把眼皮撑开,很快又被烛火的光晃得眨了眼。
温客行小心地吹去他眼睫上挂着的泪珠,披风的帽子挡在眼前,龚俊再次睁开眼睛,金银两色的瞳仁一闪而过。温客行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小声问。
“阿俊,怎么样,还有哪不舒服吗?”
眼睛睁开后,仿佛压在龚俊身上的禁制也消失不见。他借着温客行的力起身,虚虚靠在他身上,揉了揉脑袋。方才那个奇怪的梦已经开始模糊,只余下橙子味的欣喜,和枷锁似的深渊。
“我没事。”龚俊这才发现温客行的爹娘正笑着看他,不好意思地就要从温客行怀里挣脱,结果身前的胳膊一使劲,他被迫跌回了温客行的怀中。
“干嘛?”龚俊又急又羞,瞪了温客行一眼,“你爹娘在呢。”
“你看他们有任何异议吗?”温客行埋在龚俊的颈窝里蹭了蹭,热乎乎的感觉果然很好。“他们不会在意的,放心。”
周子舒长叹一声,回头指挥张成岭,闭眼打坐一个时辰。
无人见的角落里,凤栖指尖微动,屏障溶在了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