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俊早起时,周子舒已经离开了。趁着龚俊还没准备好拔钉的事项,那边段鹏举也还没有拨出人手重新跟踪周子舒,他要尽早将探听的网撒出去。
“晋王散出天窗,有一半是冲着你们来的,”周子舒抽出一张新的人皮面具往脸上贴,声音盖在面具下有些闷。他朝龚俊的房间方向抬了抬下巴。“醉生梦死这东西早二十年前就出来了,是我一个朋友做的,不大会有问题。”
秦怀章的手法有些生疏了,那边周子舒的易容已经完成了七七八八,他才刚把面具往谷妙妙脸上比划。甄如玉在旁边托着腮,闻言便问道,“这醉生梦死还有吗?给我们瞧一眼?”
周子舒拈着笔往脖子上增点颜料,仰着头道,“我身边暂时没有,不过我有配方,一会写给您。”
谷妙妙等秦怀章把面具贴好了,才开口说话,“倒未必是醉生梦死有问题……衍儿说得有些道理,只是掩盖脉象,于药性无关。”
周子舒套上有些板正的圆领袍,转眼又成了个吊眼塌鼻的穷酸书生,抓了纸笔写下配方。温客行推窗出去看了眼天色,待周子舒离开,转头道,“爹,娘,我去叫阿俊起来用早饭吧?”
谷妙妙正对着镜子梳理长发,一双手灵巧地挽了发髻在耳侧,有些诧异地执着木簪,偏头道,“这么早叫……”
她话说一半,忽又断了,想起什么似的,嘴角微微扬起,温柔道,“去吧。”
温客行转身的当头,甄如玉的手从谷妙妙的衣角上收回,二人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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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们拍戏时候的酒楼要大得多。”龚俊抱着臂仰头望着岳阳城内最大的这一家酒楼,感叹道。
这家酒楼上下共有六层,飞檐精巧,人来人往。龚俊可算是明白,为什么这座酒楼能成为整个岳阳的消息集散地了,来往众人中有普通百姓、高大武者,甚至于腰挂玉佩、头顶金簪的世家小姐也不在少数。
温客行嗤笑一声,“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宴宾客……”
“这楼可不能塌。”龚俊笑着去捂他的嘴,“不然我们站在下面可就遭殃了。”
温客行轻摇折扇,笑着等龚俊下文——今日是龚俊特意把他拽过来,说这儿可能有些消息的。忽然,他余光瞟到了酒楼门口一个正在拱手作揖的青年人,看起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他正准备把眼神挪开,那青年人一行礼,对面站着的那小巧玲珑的姑娘,就露了个头出来。
二人相谈甚欢,你一言我一语,那姑娘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转身就要跟着那男子朝岳阳派的方向走去。忽而“啪”一下,一面折扇挡住了去路。
顾湘眨了眨眼,抬头就看到了温客行黑如锅底的脸色,先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
“阿湘,”温客行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身旁的曹蔚宁,“这位是何方神圣啊?”
酒楼里人声鼎沸,金碟玉盏欢快地叮当作响,鱼肉的香气裹挟着菌菇的清甜在空中弥散。周子舒在巷子口洗了易容,抬头就见二楼龚俊的青色长衫,便拾阶而上。
未待他走近,便见龚俊和温客行面色凝重,抿唇敛眉,相依而坐,好似正在面临什么重大考验。龚俊还不时把手悄悄伸到后边,顺一顺温客行的背,另一只手按着他的手腕,时刻准备着防止温客行起身暴走。
他顿了一下,便听见顾湘身边传来一个青年人的声音。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姑娘这‘湘’字起得委实佳妙啊!”
顾湘还瞪大了眼睛,很认真地问,“什么闭月?”
那青年很有耐心地解释,“‘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说是屈子当年站在湘水边,看到对面站了个漂亮的女子,像云遮住月亮一样时隐时现,好像神仙一样,后来就写了湘夫人这首词来夸赞她……”
顾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追问道,“那后来他找到那个姑娘了吗?”
那青年很遗憾地摇摇头,大发慨叹,“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屈子后来投江自尽,实在是令人悲痛啊。”
顾湘叹了口气,冲温客行惊讶道,“主人,曹大哥懂得真多啊,跟你一样喜欢掉文!”
周子舒算是明白龚俊和温客行的表情为什么那么五颜六色了,他面无表情地打了个转就要脚底抹油,偏偏被就要压不住温客行的龚俊看到,惊喜地喊,“周兄!”
……真是倒了大霉了。
龚俊亲切地推着周子舒到了桌边,专门安排他挡在了温客行和曹蔚宁中间,殷勤地把酒杯往他面前推了推,笑意吟吟地把温客行牵到了自己座位边上,完美地无视了周子舒哀怨的眼神——
之前龚俊对自己哪有这么热情?连周兄都叫了,没见温客行的刀子马上从那人转到了龚俊推过来的酒杯上吗?
虽然龚俊那酒一点也没动过。
趁着小二送上来一副新的碗筷,温客行不动声色地把那酒杯挪到了自己面前,面上仍是一副不爽的模样,手指愉快地蹭了蹭龚俊拉着自己的左手。手背腻着手心,龚俊的指尖没有习武之人的茧子,手心很软,又凉,摸起来好似盖了一片上等的丝绸,好不舒服。
龚俊细察温客行的脸色,不知为何突然缓和下来,便松了一口气,搛了些没有油星的青菜入口。来这儿将近两月,病了一场,他还是保留着在现世的习惯保持身材,有时和温客行学两招剑术,腹肌还是勉强撑着在。
他靠在椅子上,一手夹着青菜,低着头听他们谈事,不知怎么就说到琉璃甲上来。
“三白山庄的那块琉璃甲失窃,大孤山派掌门又在当晚失踪,而后断剑山庄少庄主穆云歌惨死鬼谷之手。”曹蔚宁摇头道,“这琉璃甲闹得江湖人心惶惶,家师是受高盟主邀请,前来参加英雄大会。”
“三白山庄失窃,是赵敬大侠公开的?”温客行抿了一口酒,问道。
“正是正是。”曹蔚宁忙不迭点头,“就是沈掌门失踪当晚失窃的,五湖盟一下出了两件事,江湖如今是‘甚嚣尘上’,各种流言都有……”
温客行原本还想套些话出来,听到这又顿住了,捻了捻龚俊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指尖,把钻到喉咙口的反驳压下去,面色古怪地陪了一句。
“久闻清风剑派择徒甚严,想不到曹公子不仅武功高强,还……研学文辞。”
“不敢不敢。”曹蔚宁连连摆手,脸上有些绯色,“我们江湖中人还是以武学为主,这古文诗词,只是略略读过,不求甚解罢了。”
温客行的脸色更古怪了。
龚俊低着头,面上不显,双肩诡异地耸动着;周子舒只闷头喝酒,和曹蔚宁短暂客气之后就望天望地;只有顾湘瞪着一双大眼睛,天真地问,“什么城?上哪去?”
龚俊只觉着这两人的对话是个循环,总是能在初中班级的“互助小组”里听到,特别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赶语文作业,就是这样“互帮互助”,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他强行把话题扳了回来,“那曹公子方才,是要去岳阳派?”
“是啊!”顾湘忽然精神了,不停地朝温客行使眼色,“主人,你不是也着了那方不知的道了吗?我跟你讲,那家伙偷了不少人,岳阳派也在找他呢!”
温客行方才一直在趁机蹭龚俊的手玩,没接收到她的眼神,被龚俊出手如电拧了一把大腿,“嗷”一声往后一躲,抬头才发现顾湘和曹蔚宁正期待地望着他。
“行啊。”温客行抹开扇子挡在身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在龚俊的注视下抿着嘴,颇为委屈地应了。
“那你就和曹……那你就去打听打听吧。”
龚俊满意地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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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城,郊外。
龚俊踩着一地青葱的竹叶。大风把未及夏日的绿叶吹落,不合时宜地铺了大片,装成诡异的秋日景。
温客行站在他身侧,目光飘过不远处的对峙局面,又飘回来黏在龚俊身上。
“哪儿杀出来的程咬金。”他的声音很淡,不屑一顾似的。
龚俊盯着高崇,他山似的身体挡了一半在张成岭前面,黑洞洞的弓弩像蜂窝煤上的洞,深不见底。
“我记得上次你保护张成岭去三白山庄,”龚俊搭上他的肩膀,小声地问,“你说追杀的人领头的是个小眼睛,大方脸,武功一般的大蠢货。”
温客行煞有介事地点头,“不错。”
“不是这个人吧?”龚俊朝弓弩后的人抬了抬下巴。
那个青年一身圆领窄袖黑袍,统一的制服,眉眼疏阔,声音低沉,站在一排蜂窝煤后面,挺得笔直。温客行摇了摇头,冲龚俊比了个口型。
韩英。
这就对了,龚俊捧着脑袋想。韩英才是被晋王派来追逐琉璃甲的那个人,按道理,跟着张成岭跑的,从头到尾都该是他。段鹏举的武功,即便他对琉璃甲势在必得,难道真能破了周子舒的易容术,一路追到了三白山庄把人打晕带走?
真有这个水平,他应该带走的也是张成岭,而非周子舒。毕竟把周子舒带回去只能做回摇尾巴的狗,带回琉璃甲却能做打狗的人上人。
龚俊勾了一片地上的落叶,耐心地等两边的放狠话环节结束。叶子中间被虫子啃了一个参差不齐的洞,透过它,能窥见边缘破碎的一地渣泽,晃晃悠悠,破破烂烂。
雕着水纹的白玉忽的拦在他眼前,把一片残局遮个彻底。
温客行狡黠地冲他眨眨眼,出手如电往他脸上蒙了一块淡蓝色的纱巾,白皙的食指竖起,轻轻压在唇上作“嘘”声,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在轻吻。
那双含情眼却始终凝着龚俊,眼神蛇一样勾着龚俊的唇形,蒸腾着水汽,鳞片冰凉,花纹却要烧起来了,缓缓地从唇尖滑过。
红梅白雪。
龚俊看着温客行的指尖覆上唇舌,脑子里忽然蹦出这个词来。
手腕上传来极有劲又极温暖的握力,龚俊一脚踩上不见天日的稀松泥土,和温客行同时蹬地发力,如离弦的箭窜云入天。
耳边传来弓弩发射的尖啸,温客行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拧身退步,腰部猛地发力,整个人仿佛被压紧的弹簧,踩着箭羽凌空而起,转眼已经踏过数步。
劲风将温客行鬓边的碎发带起,磅礴的风声笼罩整个竹林,追魂索命的箭寸寸紧逼,交错地封成无路可逃的牢笼,往温客行和龚俊的头顶压迫下来,要将他们彻底粉碎在这里。
箭矢交错的瞬间,龚俊恰好对上温客行的眼神,深黑瞳仁里一闪而过殷红的血色,矛盾得浓烈而静谧。血色如烈火中燃烧着的彼岸花浴血盛放,墨色如忘川下淬炼后的三生石永世不朽。
怦怦。
风眷恋发梢,裹挟着温客行游刃有余的一点笑声,在龚俊的耳边打转。他松开龚俊的手腕,攀上掌心,箭连带着竹叶都化成刀子,温客行将龚俊的脑袋护在身前,任凭箭矢愤怒地擦着耳边呼啸而过。
怦怦。
温客行躲过第一排箭弩,脚尖点地,不见他怎么着急,好像只是随意踩了几个步伐,所有的攻击都落了空。龚俊仰着头看他,他的眼神凌厉出鞘,低头望他时却仿若归巢。电光火石间,龚俊按上温客行的肩膀,遽然换手,温客行居然再次腾空而起,半空中真气暴涨,右手猛地发力,借龚俊再高一步!
交握的手传来彼此的心跳。
银光乍现,链剑抵上韩英的咽喉,温客行施施然落回龚俊身侧,微喘的气息落在龚俊颈后。
龚俊悄悄抚上心口。
怦怦。怦怦。怦怦。
逼退天窗,温客行护着龚俊押韩英一路遁回丛林,把韩英推给躲起来的周子舒。这边刚放下折扇,对上龚俊的脸先愣了一下:“阿俊,脸怎么这么红?”
“是吗?”龚俊咬着下唇,笑得灿烂,“那你脸红什么呢……阿——温——?”
这两个字被龚俊从唇齿间带着缱绻念出来,有意无意地缠了鼻音,像湿淋淋的水草,拖着温客行拽向深海。
温客行摸了摸耳根。他被拖向深海,却看到了日光。
他不想抵抗了。
慵懒而凝重的吻忽然罩过来,嘴唇被这股温热紧紧吸引。龚俊蓦地瞪大了眼睛,微冷的舌舔舐唇角,将温客行的气息渡过来,山呼海啸地拥着他,打翻了一湖的美酒,交缠出醉人的鼻息。
唇挨着唇,软绵绵的,叼着春日,花团锦簇。海浪裹挟着拍向月色,一只鹿卧在潭边啜饮清流,温客行的鬓发落在他颊侧,忠诚地抵挡竹叶风声。
而他晕眩地落入网中。
“我嗅到了太阳的味道。”温客行蛊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猜应该是很甜的。”
确实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