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龚俊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修长的手指去碰自己的唇，上头湿津津的，叫他摸到些缠绵悱恻的靡乱出来。
扇子扶在他下巴，迫使他直视温客行。龚俊微棕的瞳孔画了个圈，撒了点点灼金，把温客行套在里面。他的呼吸滞了一瞬，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棉絮似的堵在胸口，往常那种耍无赖追美人的本事忽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时候该说什么呢？
他知道的，该是一番剖白，是不带杂质的澄澈之心，将整个的爱恋和不舍摊开来，摊成天地间最干净无瑕的云絮，飘飘荡荡，从容可依。
他想把自己剖开来，放在龚俊面前，好告诉他这八年相伴，几月重逢，于他而言是何等痛楚又迷人的天降恩惠；他已无法自抑地爱上了眼前这个人。
青竹味淡，飞鸟唳高，起伏的山峦郁郁葱葱，而他埋没在无尽黄沙中，不知前路。
温客行想起他曾经带着龚俊去游太湖。时局虽乱，太湖却波澜不惊，如一块水头极好的翡翠，嵌在由小山围成的戒托中兀自修行。龚俊托腮坐在船头，笑着同他说，在他那个地方，小情侣们都很喜欢在假日一起泛舟湖上——啊，他还正好演过一个大学生，名字就叫赵泛舟。
温客行斜倚在另一头，手撑着脑袋，衣袖从腕边滑落，露出修长白皙的一截小臂。他记得赵泛舟这个名字，梦中他曾见过龚俊填一张纸时，便写过这个名字，还附了图画上去。
“泛舟大河里，积水穷天涯。”温客行笑，“是个好名字。”
他好奇龚俊所说，“情侣”又是何人。龚俊便坐直了同他解释，在他那个世界，他所在的地方已经实现了自由恋爱，男女有情便可结为“男女朋友”，类似于古代订婚之后的状态，可以相伴出行，互相依靠。
若是二人相处后觉得并不相配，也不必被这关系定死了，两人分手，好聚好散，再另寻良配便是。
他那也并不赞同一妻多妾。两人既然互许鸢盟，便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不能再同其他人结婚同居，否则是要判“重婚罪”的。自然，若是两人成亲后才觉得并不合适，也可以提出离婚，各自安好。
温客行手上倒着茶，舍不得移开望着他的眼睛，瞳仁映着湖面的粼粼波光，听入了迷。
他惊讶地评论，“若是让罗姨她们知道，还有这么个好地方，定是要去阿俊你的世界看看的。”
“也不是就没有负心人了。”龚俊哭笑不得，“只是哪能让赵敬这么轻易逃脱？他说精神病就精神病啊，他说罗姨杀的就是罗姨杀的？我们那公共场所是有监控的，以前发生的事情，都是可以调画面的，哪是一张嘴说了算。”
“男女之间虽然有些问题，但是没有这里压迫这么严重。”
“结为情侣，便可两人出游，泛舟湖上了吗？”温客行问。
“我们那没有这种男女大防，谁想一起出去玩都行。”龚俊解释道，“情侣当然更想腻腻歪歪啦。两个人在一起，便不会再想要第三个人，在旁边碍眼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
折扇原是玉骨，太阳下却晒得滚烫，温客行几乎要捏不住它。扇边金灿灿的，和阳光交相辉映，却只有温客行知道，这扇，连带他自己，早已染成了猩红色，鲜血淋漓。
这扇子杀过很多人。以后许会杀更多。
温客行杀过很多人。以后必得杀更多。
常人的一生很长，于他而言却很短。龚俊一定会有很长、很好的余生，可是自己这条命都已经填在了报仇里；此局已开，生死必践，再无退路，他拿什么去和龚俊一生一世？
他说不出话来。
龚俊的脸原是因为亲吻泛起了淡淡的粉红，夕阳从温客行的背后涂抹过来，衬得他面若桃李，目如星辰。可是这沉默慢慢吞噬了他，那粉色一点点白下去，眼睛的光淡了，被眼皮突兀地压制，长睫颤抖着在眼下戳上阴影。
黄昏如灯，一吹即灭。
“阿俊……”温客行胸膛里忽然盛了好多酸楚，溢出来，酸得心尖都疼。他忍不住伸手，想抚上龚俊的脸颊，挖些安慰的话来说，却被龚俊一偏头躲了过去。
“成岭还在那边呢。”龚俊嘴角咧得很开，眼睛却不弯，眼神淡淡的，推着温客行要走，“赶紧走吧，就会拿我打趣。”
灯灭了。
张成岭在高崇面前像个倔强的小牛，十匹马也拽不动，抽鞭子都说不出句话来，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也无，此刻却在周子舒面前先是明晃晃的警惕，忽然瞧到了他的剑后又喜悦得要跳起来，而后便撒娇似的拉着周子舒的胳膊不肯撒手。
韩英不敢在高崇面前相认周子舒，见周子舒拍了拍张成岭的肩膀，立时惊得要跳起来，暗暗盘算自己刚刚有没有什么话冒犯了这位张小公子。
……好像每一句话都冒犯了。
他正哭丧着脸，想一会怎么向周子舒请罪，便见方才挟持他的两位公子一前一后地过来了，同张成岭交谈了两句，周子舒转身朝自己比了个手势。他立刻收拾了表情，悄悄随周子舒往丛林深处去了。
“高盟主。”
温客行心里不高兴，嘴上也不是很客气，随意地行了个礼。抬手间，腰上挂着的蓝色琉璃坠子便露出大半，惊得高崇差点跳起来。
“这位公子，你腰上这是挂的什么？”
温客行随意地将绦子拎起来，道，“这是那日救了成岭后，从个凶手身上搜出来的。我瞧这玩意形状别致，制作精良，便自己留着做个装饰。怎么？”
高崇深呼吸几口平复心绪，眼神看向了张成岭。张成岭立时站在温客行身边，点头道，“高伯伯，这位就是我和您提过的温叔，是他和周叔一起从镜湖山庄把我救走的。”
张成岭虽没在镜湖山庄见到温客行，后来他们护送张成岭前往三白山庄，路上也有闲聊。既然周子舒亲眼见到了温客行，那于张成岭而言，便和自己亲眼见到没什么分别。
高崇却是心惊。这分明是赵敬负责保存的琉璃甲，他自启程护送成岭时，便声称成岭到达三白山庄当晚，太湖派的琉璃甲被盗。可是此人却说，这琉璃甲是在张家出事那晚，就已经落入他人之手了。
孰真？
孰假？
“对了，自三白山庄一别，许久未听见沈慎大侠的消息。”温客行将琉璃甲一丢，“不知沈大侠近来可好？”
高崇的目光还黏在那琉璃甲上。
“沈掌门自然是在掌管大孤山派，温公子不知？”
“一路至此，流言并非如此。”
“温公子既已听信流言，又何必来问高某呢？”
温客行冷笑一声，轻蔑地歪着头瞟他，“高盟主与沈掌门乃是结拜兄弟，同生共死的义气。旁人的流言听听就罢了，高盟主此言，是要说你们五湖盟兄弟的情义，与异姓陌路别无二致吗？”
高崇的脖子上一圈圈的肉皮耷拉成褶皱，像树皮，此时印得更深。他不知道温客行是为何而来，但还记得方才是他救了自己和成岭，又想或许他也是个追逐琉璃甲的人，所以才百般讨好，引得成岭对他信任无比。
这样一想，树皮更深了，“我五湖盟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来挑拨！”
“成岭也算是外人吗？”龚俊站在后头轻飘飘的一句，“他总有知道五叔去哪的资格吧？”
张成岭下意识地望向高崇。高崇被那一眼看得语塞，嗓子眼堵了半天，持剑愤道，“成岭，你自然是我们五湖盟的人，但这是大人之间的事情。不该你知道的，就不必知道。这是为了你好！”
龚俊轻哼一声，拍拍张成岭的脊背，翻了个大白眼，好叫这孩子知道，这种话不是大人通用语，不必当真。
“沈大侠去了哪，与我们有何相干。只不过临走时，他说张家被灭一案有异，要去镜湖山庄重新查察此事，之后就再无音讯了，在下觉得事情奇怪，多问一句罢了。”温客行捋了捋袖子，“听说赵大侠可是好生不满，也不知他为何这么不愿沈大侠前去。”
那边韩英和周子舒已经聊完，窸窣的草叶声毫不掩饰，龚俊扶着张成岭，往周子舒那边去，只给温客行留下薄薄一片背影。温客行心里担忧，扇子“啪”的收好便要转身告辞，忽然一阵劲风带着千钧力道扣上他肩膀，一道内力猛的袭往腰间。
温客行丝毫不退，反扣上对方手腕拧腰躲闪，转身以扇柄刺向胸腹，迫使高崇放手。
“这是做什么？”
龚俊闻声拧眉将张成岭推至身后，链剑如银蛇飞旋而出，獠牙尖利，直取高崇后背。
高崇只觉扣在温客行肩上的手忽的被制死在原地，似有千斤重，抽手不能；钳上自己的手腕看似白皙瘦弱，实则犹如铁锁，冰冷坚硬，拧腕不能；从那手传来磅礴内力，山呼海啸般顺着经脉滂沱泛滥，瞬间鼻腔内便涌起了血腥味，反击不能！
眼见龚俊的链剑及至身后，他咬牙反手堕剑在地，真气爆发试图震开温客行的钳制。好在温客行并未打算当即取他性命，顺势松了手，高崇向后仰倒，勉强躲过了龚俊的剑势，随即气力不支，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
周子舒把张成岭往自己身后挪了挪。
这么丢脸的画面还是不要让小辈看到了。
龚俊大步流星上前，链剑刷的合并，剑尖直指咽喉，挡在温客行身前，“高盟主这是何意？”
温客行被龚俊挡在身后，视线遮了大半，淡蓝色的长袍外披上传来青涩的胰子味，还有阳光在上面盛放。他甚少被人护在身后，这感觉很是奇特，叫他愣怔了半晌，忍不住抬手去摸。
龚俊脖颈后略突起的骨节，透过几层锦衣振翅欲飞的蝴蝶骨，蝴蝶骨间柔和的凹陷——热乎乎的，无比真实。
龚俊正和高崇对峙，还要分神瞪一眼动手动脚的温三岁。温三岁却很高兴，笑得眉眼弯弯，顺势趴上他的背，从他身后露出圆滚滚的脑袋来，连带着对高崇的语气都好了不少。
“高盟主，想要我腰上的东西就直说，何必偷袭呢？”温客行的脑袋在龚俊肩上一晃一晃的，“还是说，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急着取回？”
龚俊冷冷道，“若不是杀人害命的证据，做什么硬抢？”
高崇撑着剑站起来，“你……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既然你想要……”温客行故意拖长了音，等到高崇心急如焚，才微微笑着挑眉道，“那我就更不能给你了，看你刚才的作为，可不像是什么好人。”
“我就是送人，也不送你。”
龚俊收了剑，撇开温客行的脑袋就往回走。温客行被撇了一个踉跄，脸上笑得愈发灿烂了，五官都轰轰烈烈地绽成了花，并不看高崇一眼，转身就摆着那紫色长袍的衣裙，摇尾巴似的黏了上去。
“阿俊，做什么丢我……阿俊！哎呀别拍……等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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